霓裳记·肆

(一)

正是邻近正午,阳光充沛的时候,寝殿的空间被光线投映得剔透轩阔。几位女子黑发间的钗环仿佛一丝丝闪着金焰,万安公主身后半人高的铜妆镜更是水光离合,镜里镜外的云鬓花颜两相映照,恰是浓郁夏季中最鲜艳明媚的一段景致。

——可是泛着寒凉的寂静是无声也无形的阴云,正笼罩在光彩闪烁的空间之中,而置身其中的人们,神色也俱都是惊异难定。万安公主低首抚了抚紧皱的眉心,开口打破了静谧。“端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怀疑,御库被开启的事情,根本就是绣院的女官自己制造的骗局?至于这把梳子……”

她抬起眼睛盯着何宝云和两位绣女。“是你们故意丢在门口,好嫁祸给绿桃?”

“如果绿桃剽窃绣样,偷盗衣料的事情属实,告发她才是合理的事。可为什么一个小丫头的威胁会真的让何女史不敢开口?”端华也转向了面色苍白如同冰雕的何宝云。“何女史,你最担心的,是公主会包庇绿桃,还是绿桃会翻脸说破你的那个什么‘秘密’?你是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才想让绿桃永远消失吗?她现在到底在哪里?!”

宝云依然紧紧抿着唇,墨色黯沉的眼睛里也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最先失声喊出来的是眼泪已吓得簌簌而落的瑶台。“……昨,昨晚在树林会面的事,我们是隐瞒未报,是何女史说,这是绣院自己失于检点,出了内贼。要是传出去,就算绿桃受了罚,恐怕尚方署还会降罪绣院,所以大家才合力瞒下绿桃偷盗的事……”

“是啊……虽然我们都恨这个丫头,可设局害她……”金缕也抖着唇辩白。“不但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就是何女史,我们也敢拿性命担保她不会害人……”

“公主殿下,中郎大人,她们两个和这事情没有关系。”宝云的声音又薄又冷,像封着幽咽泉水的冰面。“至于御库的‘秘密’,她们更是毫不知情。可否让她们退下?”.

她微微恍惚地仰起脸,目光的焦距却不是投注在任何人身上,而是望向空际无声流转的时光之河。

“——那是我一个人犯下的错,也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别人是不会懂的……”

万安公主与琅琊、端华对视了一瞬,轻轻点了点头。随着侍人与绣女一一退出殿门,宝云那带着奇异解脱感的声音再次回荡在顿显空旷的室内。

“那是二十多前的事了,我正是和绿桃一样的年纪。是从民间征选入掖庭的绣女。被分在大明宫的尚方署绣院。我本来就是因为才艺出众而中选,那时的心性更是和绿桃一模一样,争强好胜,明里暗里和别的姐妹比试技艺,一心想出人头地……”

宝云在三位殿上贵人的目光中微微笑了,笑容矜持而羞涩,忽然让人想到——说起来无比遥远,几乎已属于上一代人逝去故事的‘二十多年前’,这风神如同山间清寂幽篁的中年女官,也曾拥有过如此稚气跳脱的时光,也会为独占鳌头的精绝技艺露出不加掩饰的自豪……

(二)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绣院的姐妹都说有一件无比荣耀的大工程要做,我作为候补绣匠被调派去赶工。起初我还心里懵懂,后来才知道,这任务的确荣耀,却也太过凶险,因为我们是为后宫最尊贵的公主缝制寿辰的礼服……多少人费尽心血设计出精美花样,但试制的样品总不能让公主满意。好容易公主看中了一幅百鸟翔集的裙样,尚方精制的鸟羽线却绣不成最好的效果,裙子迟迟不能完工。而且、而且,对那样的天家贵主来说,我们这些绣女贱役就如同蝼蚁一般死不足惜吧……”

宝云的面容第一次浮起了脆弱的忧戚之色,像一竿修竹被风雨弯折的瞬间。“一个月之内,我亲眼看到三位前辈被拖出绣院砍断了手指,只因为公主失去了耐心,这是给她们的惩罚……但没有人敢心怀怨望,都怪我们自己的技艺不精。这位公主是天子最钟爱的小女儿,全长安的贵妇和民女都在翘首盼望她会带来前所未有的华美妆饰,效仿的样式不出月余就会传遍天下……”

万安公主闭上了眼睛,手指用力抚过了微红的眼角。“……怎么会?怎么会没人心怀怨望?!”她的声音沉了下来。“什么天家贵主……这样骄奢残忍的人怎么可能不遭到报应?!所以她后来才会……”

坐在一旁的李琅琊伸手轻轻拉了拉公主的衣袖,总是含着浅笑的漆黑凤眼中也泛起了薄薄的雾。含着轻愁水意的眼神同时扫过了端华——红发的高挑青年正听得目瞪口呆,他又一次被自己牵出头绪的秘密绕晕了头:宝云正在讲述的事实,似乎与自己的“推理”有所关联,但又正向着更复杂离奇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