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东之虎(第4/11页)

一队锦衣少年骑马架鹰,沿着朱雀门大街缓辔行来,显然是哪家的富贵子弟相约去效外行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了城中。他们斜背着装饰华美的银弓金弹,马后载着猎物,一身风尘却兴高采烈,评论着谁的箭法精、谁的海东青凶猛,还有的人忙里偷闲,向着旁边赶路的女孩子嘻笑着搭话。

一行人说说笑笑走到了崇仁坊外,行在队前的少年忽然勒住了马望向前方。坊门南曲之外的十字路口原本是个热闹所在,不过现在小贩们都已收摊回家,行人也杳无踪迹,格外冷清得异常——所以那伫立在路口的人影,带着仿如墨笔画出一般的强烈存在感。

那很明显是个女子的背影,身上穿的却不太像长安流行的妇人衣饰,乌黑的裙裾上镶绣着古朴的朱色瓦当纹,斜斜地沿着娉婷腰身围裹上去,两重斜角底下露出的雪色内衬裙摆收得极窄,鱼尾一样迤逦在身后。

不过少年们并没有为那过时的裙裳样式而过多诧异,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全被那看不见的面容吸引了过去——黑衣的瓦当纹样沿伸到腰部以上就消失不见了,那女子头戴着宽大的帷帽,帽沿垂落的黑纱像薄暮的烟云,娇柔又阴郁地笼罩下来,阻挡着外人的窥探,让纱幕后的容颜仿如洛水之滨离合的神光,若隐若现又遥不可及。

金色暮光中忽然出现的乌衣美人,重重面纱下隐藏的绝世风姿……艳异的想像迅速占据了轻狂少年们的头脑,那渐转殷红的残照中,长长拖在地上,分割开现实与异境的浓黑影子,并没人注意……

衣袖上刺绣着牡丹的少年吹响了口中轻衔的柳笛,策马向乌衣女子走去,笑吟吟地搭着讪:“天快黑了,这位娘子怎么还一个人走在路上?是夫君不归还是跟家人失散了?可要跟我们叙叙话吗?”

乌衣女子微转过脸来,好像在面纱后悄悄注目着少年,她侧立的身影更加削秀动人,半晌,似乎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黑纱荡起一重曼妙的波纹,容貌依旧幽邃难及。

少年回头向众人志得意满地一笑,继续着卖弄风流的邀请:“我们的宅第就在不远处,哪怕只是为了小娘子一个人,今晚也一定要设宴调笙,好好欢乐一番才是——您既然不推辞芳情美意,何不掀开面纱,让我们一睹玉容呢?”

乌色的衣袖深处伸出了苍白的手指,白得像青冰中封冻的两尾鱼,殊无温度与血色。那纤巧的女子缓缓抬起手,拢住了面纱的边缘,那低低吐露出的吴侬软语,配着黑衣与雪肤,竟有种浓稠胭脂般的妖艳风致。

“侬真的想看吗?妾身只怕惭愧呢……”

少年们更加兴奋了,甚至还有人喝起彩来:“原来是位南方佳人!吴越自古多佳丽呀!我们更要一见了!”

乌衣女子似乎笑了一笑,面向着春意满怀的少年公子,轻轻伸指,拂开了眼前墨色的纱绡。

寂静突然降临了黄昏的街市。刚刚的笑语喧腾好像被铁一般的大手猛然扼住。虚幻的金黄暮色突然失去了暖意,沾了幽冥死气一般贴地浮游着。

领头搭讪的少年脸色一片死白,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嘶嘶”倒气声,手上不知不觉用着力,缰绳都快被他握得勒进了肉里,他却觉不出疼痛,也没法让自己说出话或是动上一动。他身后的友人们情形也相差不多,全都化成了被恐惧支配的人偶群像。

突然间,队伍中有一只青背黑翅的猎鹰海东青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叫,竟挣脱了脚环一飞冲天,随即闪电般俯冲下来,尖刀似的利爪一把掀掉了乌衣女的帷帽。帽沿连着被撕裂的黑纱被远远抛开,叶子一样无声坠地,她那一直遮遮掩掩,风风韵韵的“容貌”,就此无所遁形。

不知是谁被那一声清厉的鹰鸣唤回了神志,打了个楞挣,狂乱地大叫着回转马头就跑。少年们也纷纷醒过神来,一边语意不明地狂呼乱叫,一边加入了奔逃的行列。

那天傍晚,朱雀门大街沿街的住户与行人,都有幸目睹了一幕奇景:一群华丽锦衣,金鞍玉辔的贵公子,在天街上狼奔豕突,带起一路尘烟。有的将坠未坠半挂在马背上,有的沿途丢了一溜野鸡野兔、玉佩香囊……他们每个人都像被什么妖物追逐般失魂落魄,一边狂奔一边反复大叫着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她没有头!她没有头啊!!”

(五)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嗯?”端华回头望着友人,李琅琊正仰首望着月明云淡的青空,回味似的一笑。

“天天看诗作诗走路还要念诗,烦不烦啊……再说现在夏天还没到,哪儿来的什么‘秋风’……”端华半真半假地表达着不满,却还是倒退着放慢了脚步,有点好笑地看了看李琅琊被月色染得模糊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