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夜叉·上

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

莫道人生难际会,秦楼鸾凤有神仙。

——韩幄·《偶见背面是夕兼梦》

(一)

端华迈进水精阁店门的时候,眼前倏地绽开了一大丛热烈的红焰,那纯正又浓酽的朱红色像一片飞降的霞光,让他“啊呀”惊叹了一声。

——定下神来再看时,他才弄清那蔓延的火焰是一匹柔软的红色锦缎,上面用暗金线绣着连绵不绝的榴花图样,又用蹙金法结成小小的花蕊。在一朵朵金红卷曲的暗花之间,嵌银线勾勒出了无数尖俏伶俐的叶子,烂漫的重瓣红榴铺满了锦面,又随着水精阁主人高高架起的手臂流泻而下,在纹理间闪着清碎的波光。

“好漂亮的石榴花料子!”端华不禁赞出了口。安碧城一边轻轻卷起锦缎,一边回头笑了:“我也是这么说呢!从剑南道来的蜀地锦绣手艺,又红得这么纯正,正适合作新嫁娘的衣裳呢——是不是啊,裴公子?”

被问到的青年穿一件春水色的长袍,容貌清秀而温和,也正以专注的眼神打量着火红锦缎。安碧城的问话一下子让他醒过了神,脸却不由得红了,带点犹豫地微笑起来:“……也是呢……这么美的花样,琼罗小姐一定会喜欢吧?”

“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不喜欢美丽贵重的衣料呢?何况石榴花的意思这么吉祥,不是正和您的婚礼相配吗?”安碧城用那柔和的语音循循善诱着,一边手上已经整理好了繁复的织物,层层叠起放进了朱漆堆花的方盒里,笑眯眯地递到了青年手里。

“那么,这幅衣料的账就和您府上订制的那批金银首饰记在一起,月末再结算?”'

裴姓的青年脸上又现出了那种犹豫不决的神情:“……还是不要了吧,这个是……是我自己送给新娘的礼物,不用和我们家的聘礼混在一起。明天我会派人送过钱来的。”

“——没有问题,我会还您一个八折的!”安碧城笑得更甜了:“您可真是一位体贴又深情的如意郎君呐!”

“这个……”不出所料,裴公子又红了脸,不过他的谦词还没出口,就有人一掀青竹帘走进了店堂,打断了甜蜜蜜的气氛——梳着角髻的小女孩一边收起白绫阳伞一边又笑又说:“碧城公子!我们来讨水精阁秘制的酸梅汤喝啦!五月的天气怎么就热成这个样儿?我们走出一身汗来……”

她忽然看见了捧着朱漆盒将走未走的裴公子,小脸上的表情一下变得有些微妙,迟疑了她为难地往后望去,一位年纪略大的女郎正摇着团扇跟进来,也在眼神交汇的瞬间楞了一下,举起团扇半掩住了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杏眼,却有意无意地不去看裴公子,只在扇面后轻微又冷淡的点头为礼。

这位准新郎站又难站,走又难走,乍见到女郎的惊喜笑容都僵在脸上。还是安碧城瞧出了不对,忙走过去打起帘子笑道:“裴公子不是正要回去歇息吗?天气热得很,路上小心,我改天还要去府上道贺呢!”

年轻的裴家郎君点头笑笑,眼中竟含了点解围的感激。走出店门的时候,他又往女郎的方向瞄了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表白,但终究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随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五月的阳光里。

裴公子一离开,女郎紧绷的态度立刻烟消云散,她大力地挥着扇子,满不在乎地露出娇滴滴的瓜子脸儿,珊瑚珠般玲珑的红唇。看她通身堆锦叠罗的气派,像是豪门深闺的千金小姐,说出话来却像敲击琉璃器一样清脆利落,一句一串铃响:“都是你啦阿措!非挑这个时候跑出来!哪里知道这么晦气就撞到他!瞧他那幅羞羞答答粘粘乎乎的样子!真不知道谁才是新娘子!害我买东西都没有心情啦!”

安碧城忙着把主仆二人让到通风凉爽的窗口坐下,表情好像在忍笑:“也难怪琼罗小姐不高兴,新人成亲之前,按照礼数是不好见面的嘛,今天也实在是不凑巧了——不过话说回来,您还要亲自来挑选东西吗?府上只有您一位掌上明珠,这次结亲的嫁妆着实费了番心思,从水精阁订的那套黄金凤钗可是长安独此一家呢!”

琼罗小姐听到“嫁妆”二字,并没露出新妇的娇羞,却也殊无喜色,只是轻轻撇了撇嘴:“那些东西啊……就跟亲事一样,都是父母作主挑捡的。不过是用它们把我打扮得像个假人儿一样,有什么意思?我想找找自己真正喜欢的首饰!”

(二)

琼罗在店里随意闲看着挑挑拣拣,忽然看见了坐在阴凉角落里,正兴味盎然地瞧着自己的端华,她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了一瞬,有点不满地转向安碧城:“这是水精阁新雇的店员吗?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孩儿到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