蜃中楼·叁(第2/4页)

崔绛的气势一下子窒住了,连一旁的韦延之也变了脸色。沈雪舟恍如未见,自顾自说下去,半掩在阴影里的平板声音冷静得让人心头发憷——

“我是恨她,但她又何尝不恨我?你们一定不想听到,我这位淑女佳偶是怎样刻毒地咒骂今晚的一切,如果不是外边风雨交加,我相信她会放一把火烧了这座宅子和款待我们的主人——因为珠镜夫人和我的几句言语之交触怒了她……就像两年前的那个时候,她诅咒一切敢于掩盖她光彩的女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

“可……可现在死的人是她……你怎么解释?”韦延之语调散乱地开口,也不知是真想要个答案,还是只为了截断那冷冰冰滑行在空气中令人不快的语声。

沈雪舟眉睫间尽是残烟般的倦意,厌烦地挥了挥手,宽宽的袍袖像片苍白的翅膀闪了一闪:

“我没兴趣细细聆听她的骂人花样,早早就睡下了。她自己觉得没趣,就在那里摆弄脂粉,说要想好明早的妆容怎么画,绝不能让那个‘狐媚的寡妇’专美于前。半夜的时候我被掠进来的雨水打醒了,这才发现窗子大开着,她已经……已经漂在水里了。”

崔绛冷笑了一声:“你不会想说她是自尽的吧?因为和你赌口气而投水自尽?”

“……不是的,夫人一定不是自寻短见,她,她曾经求救来着……”李琅琊忽然开了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五个人的视线带着风声般集中过来,其中有惊,有惧,也有含意不明的打量探究。

“……我好像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卢氏夫人在池塘里挣扎,她抓着我的手在求救……我很快就惊醒过来,可还记得她在梦里说着什么,她说‘不是我,不是我’,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也知道这梦太荒唐,可是"

李琅琊停住了口四下看看,让他讶异的并不是意料之中的疑惑或者质问,而是一种不曾言明,却深黯如潮的恐惧。像湿漉漉的月光,从看不见的缝隙中徐徐浸染过来,所过之处留下冰凉银色的印迹,犹如那几个人笼中困兽看着猎手走近般的表情……

似乎被这无声的恐惧销磨了戾气,崔绛和韦延之、沈雪舟对视了一瞬,主动掉开了眼神,低低地咕哝了一声:

“我头痛得很,也没力气想这事情了,我要回房去歇息……”他揉了揉额角,仿佛那里真盘踞着挥之不去的疼痛,随即站起身来走进了门外的夜幕,再没回头看一眼卢蕊的尸身。

韦延之迟疑了一下也跟了上去,临出门前,也不知是向着端华还是沈雪舟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

“……不是,不是总要报官的么,我们在这里胡乱猜度也没什么意思……”。

两个与死者关系相近的人突然退场,让气氛变得更为奇怪,沈雪舟也绝没有什么跟人攀谈的意向。

沉默了一晌,安碧城终于提议离开,李琅琊斟酌着向沈雪舟发问,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回对面的水阁去歇过这半夜,以免独对着亡人。

沈雪舟的回答只是半个枯萎的浅笑,那过于明显的不在意,反倒让人不好再深劝。

(三)

李琅琊觉得自己又飘浮在了梦境的边缘。像雨水,像密云,冰冷而轻盈地滑行在夜空中,俯视着下方小巧的水榭台阁。

没有星月之光,黑暗的水底仿佛有幽幽蓝焰在燃烧,水上的树丛被风吹得簌簌作响,叶片上反射出贝壳内壁般凉薄的微芒。

他的意识讶异着,视线却如同滑行在丝缎上,不由自主地乘着夜雾慢慢下降,掠过一扇扇雕工剔透的窗棂。蝴蝶穿花、连环方胜的花纹像缤纷缠绕的乱梦,以至于他辨不清窗后摇曳的灯火,灯火中交错的人影,还有模模糊糊,似远似近的杂沓人声……

光与暗暧昧交融的幻境中,只有一个声音是渐渐清晰起来的——柔软而哀艳的歌唱,像混在雨丝中的银屑,闪烁着潋滟的光飘忽而下,结成宛转不断的水波。那曲调似曾相识,却少了琴韵的相和,只有叹惋般的女声——

妾心正断绝,君怀那得知。

七宝画团扇,灿烂明月光。

饷郎却暄暑,相忆莫相忘。

忽而又转成了些微陌生的曲辞——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

李琅琊并没有在梦境的迷宫中徘徊太久,事实上他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

因为三个人回房之后,谁也没有神经坚韧到重新上床去安寝,都是随便靠在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以驱散困意,直到眼前的视野慢慢有一点模糊……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时,三个人几乎同时醒过神来,紧张不解地望向门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