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3/5页)

“怪不得古人说‘月明星稀’,”丹枫仰望着天空。“原来月亮又圆又大的晚上,星星就特别少。”

“你的观察力很强!”他说,“我从没看过比你更喜欢观察一切、研究一切的女孩子!”

“观察力很强吗?”她扫了他一眼。“不见得。最起码,直到如今,我还没有把你观察得很清楚。”

“什么意思?”他微蹙着眉。

“没有什么意思。”她很快地说,“你像一个海洋,深不见底,又包罗万象;你太丰富,不是三天两天就能观察清楚的。你听说过有人凭几个月的工夫,就研究清楚海洋吗?海洋学是一门很大的学问,穷一个人毕生的精力,也不见得研究得透,是不是?”

他在月光下看她,她的脸在星光月光灯光下,显得迷离深沉而变幻莫测。

“如果我是海洋,你倒像太空。”他说,“不知道到底哪一项的学问大?哪一项更难观察和研究?”

她低下头去,微笑不语。那笑容含蓄而略带忧愁,是难绘难描而又动人心魄的。

没多久,他们已经坐在那名叫“罗曼蒂”的西餐厅里了。这家餐厅确实很法国味,很有欧洲情调,而那松脆的面包,也是非常道地的“法国化”。他们坐在一个角落里,先叫了两杯红酒。丹枫一闻到那烤大蒜面包的香味,以及那炸牛排的味道,就宣称她“确实饿了”。于是,他们点了洋葱汤、牛排、和田螺。

啜着红酒,丹枫四面张望着,她那“潜在”的“观察力”又在充分发挥。这儿的生意很好,中国人外国人都有。她的眼光在一桌一桌间扫过,端着酒杯,感慨地说:

“在伦敦的时候,我绝想不到,台湾会这样现代化。这儿的牛排,甚至比英国还好。”

“最近两年来,我们经济繁荣得很快,”他说,“你在世界各地能有的生活享受,在这儿都可以享受到。而且,还不必受国外那种种族歧视。这就是我不愿意出国的原因,我的家族观念太重。”

“但是,你的两个妹妹都出国了。”

“嫁给留学生,那是不得已。”

“你弟弟呢?也会出国吗?”她问,眼光扫向对面一个角落。在酒吧旁边,有一桌绅士,大约有四五个人,全是男性,其中有个戴金丝边眼镜的中年人,不住向她这边悄悄注视着。

“我弟弟?”江淮想着江浩,想着他的蜗居,他的蜜蜂攻势,他的林晓霜,和他的小雪球。“我不知道。他学了英国文学,这实在是一门很糟糕的科系,我想,他连中国文学都没念好,怎么弄得清楚英国文学?”他笑了起来。“念了快两年的大学,他会背的莎士比亚全是自己编出来的。有次教授考了一个题目,问他莎士比亚的某句名言有没有错误,为什么?他回答说:没有错误,因为拼音正确!这就是我的宝贝弟弟!聪明有余,而用功不足!”

丹枫忍不住笑了。

“他那题考试得了多少分?”她关心地问。

“零分!”

“不公平,”丹枫啜着酒,面颊和嘴唇都被酒染红了。“正确答案应该是什么呢?”

“那句话根本不是莎士比亚说的,是狄更斯说的!而且,是狄更斯最有名的几句话!”

“哪几句话?”她笑着问。

“那是个光明的时代,也是个黑暗的时代……”

“《双城记》里的!”

“是呀!这么容易的题目,他会说是拼音正确!”

“答得也对!”她笑意盈盈。“你弟弟相当调皮!他叫什么名字?哦,叫江浩,你告诉过我。”她再望向墙角,那金丝边的眼镜客仍然在盯着她这边看。

洋葱汤送来了,她洒上了乳酪粉,用小匙搅着。

“你很爱你弟弟,是吗?他那么淘气,你谈起他来,还是一股欣赏的口气!”

“他是很淘气,但是淘气得很可爱!”

她凝视他,半晌,忽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他问,“干吗叹气?”

“我羡慕你们!有兄弟可以爱,多好!”

“你不爱你的弟妹们吗?”

笑容从她的唇边消失了。抬起头来,她正视着他,她的眼睛里布满了一份无奈的、恻然的凄凉。

“我只爱我的姐姐,”她轻声说,“好爱好爱我的姐姐。至于我的弟妹,他们是些小洋鬼子,我这样说或者太过分了,但他们确实是些小洋鬼子。他们不会说中文,黄头发,蓝眼睛。有次,我那个大弟弟跟我吵架,他用脚踢着我骂:‘你这个中国猪,给我滚出去!’我那懦弱的母亲,只用无可奈何的眼光看我。从那次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到曼彻斯特去看母亲。我心里的母亲——”她低叹一声,“是碧槐!但是,她死了。”她低下头去,用手遮着额,有两滴水珠落在洋葱汤里。她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江淮,你不应该让她死!你真不应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