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册 第二十章 桑之落矣(第6/9页)

“痴儿,我连他都赶走了,又怎会在乎他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我不杀你,只因为是你找到了我,而非我找到了你。我蔡墨一生侍神,年过半百,却在你身上第一次听见了昊天的声音。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我拦不住你的命运,就只能豁出性命护你周全。”

史墨的话,我不尽懂,但最后一句却听得明白。这么多年了,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一直张着自己巨大的羽翼保护着我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他一天天地老去,可他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在晋国的安危。

“师父,你为什么要瞒我?为什么我一次次问你,你要一次次撒谎来骗我?”

“因为真相太残忍,不是你能背负的。”

“可再残忍,也是我要的真相啊!”

“赵稷告诉你的一切,真的是你想要的吗?”史墨用他深沉的目光看着我,我喉头一紧,竟无法驳斥。

“阿拾,听师父的,走远一些吧!去楚国,去巴蜀,越过南海去做海客也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父亲疯了,他会逼着你和他一起发疯。他的心死了,可你的还活着。你阿娘是个通透的孩子,她不会怪你不替她复仇,只会怪你不替她好好地活着。”

“师父要我走,不就是怕我留下来,会对卿相不利吗?徒儿和卿相,你到底还是选了卿相。”我心里又酸又痛,忍不住自嘲。

史墨面对我孩子气的控诉,叹息道:“我不是选了卿相,我是选了天下。卿相如今还不能死,因为无恤还不够强大。如果智瑶吞下赵氏,那么十年之内晋国公族将不复存在。智氏吞晋,陈氏吞齐,天下必将大乱。智瑶性残好战,尚未继任正卿已要夺卫,攻郑,伐齐。来日,若他得晋,生灵必遭涂炭。在十万生灵面前,你的性命、我的性命都不重要。”

“呵,他赵鞅的命如何就牵着整个天下了?我不信!”

“一叶落而知天地秋,一池冰而现天下寒。个中道理你早就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这天下已摇摇欲坠,卿相一死,乱世之音也许就响了。”

乱世之音……赵鞅之死会是大乱前的最后一声弦响吗?

“师父放心,徒儿从没想过要对卿相不利。今日既然都说破了,有些事师父也莫要再瞒我,骗我了。”

“阿拾……”史墨听了我的话,眉头未展,面色却越发悲怆,“为师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可当年的事,为师已然全忘了。你藏了什么想问的,就都自己烂在肚子里吧!”

史墨的回答叫我愕然。我原想以退为进,岂料他这般决绝。

“师父肚子里还藏了什么不能告诉我的秘密?”

“没有秘密,只是忘了。你若不满,大可以不认我这个师父。你、你们……都不用原谅我。”史墨说完径自绕过我向河岸边走去。头顶的阳光被浓云遮蔽,绿竹碧森森的影子在我面前摇来晃去。我的师父老了,发白如霜,瘦骨嶙峋,可他的性子没有老,他孤傲的脊背永远不会弯,他要守着他的秘密永远沉默了。

这厢竹林青葱,那厢五里之外的嘉鱼坊却已是一片狼藉。

瑶琴、香炉不见了,几张长案也被人胡乱堆放在角落。庖厨里陶盆、陶釜碎了一地,几条跃出水桶的青鱼落在泥地上,雪白的鱼腹上满是泥印。

赵稷走了。若没有猜错,陈盘和陈逆这会儿也一定已经离开了新绛城。

既然赵府里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给我塞了卷耳子,就意味着一定有人会暗中替我的父亲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果我不杀赵鞅,自然也会有别人替我动手。我该怎么办呢?难道还要忘记毁家灭族的仇恨去护着赵鞅不成?可如果不护着他,万一……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正发愣,无恤的声音蓦地从背后响起。

他怎么来了?!我收敛神色转过身来,还来不及抬头看人,眼前忽地扑上来一道黑影。

“小心!”无恤挥手一挡,将我揽到身后。

“喵——”一只黑黄两色的野猫直立着尾巴站在翻倒的木架上,我在无恤身后看着它,它瞪着一双碧色的眼睛冲我猛一龇牙,然后跃到地上叼起已死的青鱼蹿了出去。

“你不是送太史回家去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无恤环顾四周,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弯腰扶起地上的木架,镇定道:“卿相说自己梦见了赵稷,又说有人见到赵稷来了新绛城。我前几日在这里撞见了陈盘和陈逆,所以就想来看看,齐人是不是把赵稷藏在这里了。”

“原来陈盘那日的话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其实陈逆那日根本没有受伤,我在鱼坊外撞倒的人是陈盘。”我提到陈逆时抬头瞄了无恤一眼。

无恤这次倒无不悦之色,只擒了我的手往嘉鱼坊外走去:“就算你怀疑赵稷躲在这里,也不该冒冒失失一个人来。之前,我们在齐国吃了他多少苦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