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那加玫瑰

老实说,我从萨默赛特·毛姆的作品中从未感受到其他读者所体验到的情感。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虚假的英语作家,自己对亚洲一点也不感兴趣,书写亚洲的内容仅仅是为了给白人的故事增添些许异国背景。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重读了毛姆的《客厅里的绅士》。是偶然吗?当时,车在海龟酒店门口等着我,我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扫视周围能带到海上的读物。我的目光一下子落在中式圆桌上的这本书上。这本书是第一版,二十年前我曾在新加坡买过这个版本。它被曼谷的白蚁侵蚀过,这才重新装订好送回来。我把它塞进帆布包的最后一点角落便离开了。

我坐在船尾(是从曼谷开往柬埔寨的小货船)的一堆绳子上,打开书,心里生出无限感怀:有快乐,也夹杂着面对未解之谜的不安。我突然意识到,毛姆描述的航海与我当下的情形相差无几,也许1929年,他也曾在这样的一艘船上。

书的开头是这样的:“我从查尔斯·兰姆的作品中从未感受到其他读者所体验到的情感。”他写他是怎样在临出发前找书,最后碰巧看到一本绿色封皮的书,随后他便在船上开始阅读……

今年对我来说真是荒诞的一年!生活重新变得如此辉煌,如此非同一般,惊喜连连。仅仅是因为巧合吗?

毛姆从仰光开始他的旅程,目的地是河内。我呢?我是从哪里开始的?又将去往何方?是谁拽着那条决定我命运的线呢?我总感觉有那么一个人存在。

人世的因果循环无穷无尽,无法解释清楚。一连串的“因”导致我上这艘船的“果”。抽丝剥茧也无法找出最初的“因”,这正是命运让人抓狂的一面,也是其精彩所在。

世间,总有一座圣路易斯雷大桥,来自不同地方、有着不同故事的人们恰巧都在吊桥断掉时聚到桥上,一起坠入深渊而亡。但每个人旅途的起点已不可追溯。

在我看来,凡是能想到的时刻都不能算作真正的起点——中国香港的占卜师、柬埔寨的死里逃生、老挝的决定,甚至是我的出生都不是。大概因为,当你顺着找下去,你会发现,并不存在真正的起点。

我把利奥波德叫了出来。他是我的老朋友,曾说过想一起来冒险。我们仨(毛姆现在已经成为强大的存在)一起庆祝眼前的一切,享受“那加玫瑰”号的静谧之景。

我去柬埔寨是为了参加联合国组织的选举,再一次,幸运之神站在了我这边。去柬埔寨的陆路难走且危险重重,与泰国的边境通道被政府关闭,而红色高棉决定抵制此次选举,也威胁着波贝与马德望之间的道路。外国人只能通过金边机场进入柬埔寨。

然而,一天,我注意到,在泰国报纸的一角写着有艘船会去柬埔寨的西哈努克港,会停靠在曼谷装货。我打电话咨询得知,这艘船的所有者是一位年轻的美国人,没有什么经验。我邀请他来海龟酒店共进晚餐,并说服他捎上我。利奥波德兴奋地入伙了。

利奥波德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他出生在一个爱国的家庭,许多家人都为国(法国)捐躯,1968年,他去巴黎读法学,并参与了“变革”。“变革”的结果让他备受打击,之后,他便一直在路上:印度、尼泊尔、泰国,然后是中南半岛。1975年,我们在西贡城大陆酒店的花园相遇、相识,当时西贡已经被共产主义者占领。他总是穿着熨得平平整整的丝质衬衣,优雅得体。基于跟我们新闻工作者、商人和探险者一样的原因,他也没去越南。他醉心于观察生活,而在1975年,西贡是能满足此欲求的绝佳之地。之后,经过多年的晃荡徘徊,他想证明自己能做成一些事。于是,他去了曼谷。经过一系列机缘巧合,他开了一家珠宝工厂。他给珠宝店取了一个夸张的法语名字,那是他从巴黎电话黄页上随机找的。不过,他从中挣了一笔钱。

“但是,你不能一辈子做珠宝这类无用的东西。”他在我们相隔十五年后再次见面时说。他已经决定将工厂以合股的方式转给工人们,自己投身于其他事情。“赠予比售卖要好得多。”他说,“未来,要是我有需要,他们一定会提供帮助的。在亚洲,人情远比合同更有用。”

我们出发的时间一再推后,连续的雨天让白砂糖没法装船。最后,我们接到通知,让我们去曼谷昭披耶河对面的五号码头。

预约一艘船,就像跟一个只通过电话的女人约会。你满怀期待,心里勾勒出完美的形象,最后却总是大失所望。这艘“那加玫瑰”号跟我的想象出入甚大:它又小又旧,随意地用蓝白油漆重新粉刷;甲板肮脏不堪,满是烟头;马耳他旗帜被烟囱的烟熏黑;主桅杆与起吊机连接处已弯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