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第3/3页)

从神户出港那晚,我为了喝水醒酒上了一趟甲板。

西乡征伐是一场带着酒樽出征的战争。从横滨港也是搬了好些一斗樽上来,连我都喝了个醉。

醒酒的水那是甜如甘露。我把脸浸进搁在后甲板的水桶里,就在我像蟒蛇一样大口大口贪婪地喝着水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

身体被人随意碰触立即反应是无礼之人,这算是武士的习性了。嘴上虽然不说,当我怒气冲冲地转过身,看见的却是一个穿着军服佩军刀的士官。既然是将校,那过去也是武士,礼数上也不应怠慢。谁想在我敬礼之后,站在舷灯阴影里的那人竟然嘿嘿地笑了起来。那嘿嘿的笑声我是听过的。

“没错了。果然没错! ”我把用来敬礼的手移到眉眼上挡住光,这才看清了将校那张笑脸。 ——久米啊。我就这么一说,久米竟然笑着笑着就露出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是斋藤先生!不会错了! ”这世上还真的有奇迹存在啊。我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在西乡征伐的船上,遇上那个久米部正亲。 ——我现在不是斋藤一了。藤田五郎是我的名字。听到我的话,久米那家伙终于眼里有了泪光,然后也应了一句跟我一样的话。

“我也不是久米部正亲了。我叫猪野忠敬。 ”从他身上穿着的陆军少尉军服来看,这家伙应该也没少吃苦。说起这个猪野忠敬,我总觉得有点耳熟。不错,是跟那个做出精致至极日本地图的伊能忠敬挺像的。那张靠着双脚走遍江户时代的日本,在实测基础上画出来的地图实在太过精确,连重制的必要都没有,据说直至今日还在为帝国陆军所用。

从会津往水户而去的久米部一行人,是在利根川河口的铫子投降的。他们被镇守在那一代的高崎藩兵抓住审讯,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就成了现在的姓名。久米部是嘿嘿傻笑着说出这一段的。

伊能忠敬是下总人士,也不知是不是从哪儿听了他的事迹,一下就想了起来。官兵一再问他写作什么字,他报了个猪野代替伊能,可忠敬二字却怎么也想不出合适的,索性就用了原字。

还真是够敷衍的,不过投降的人使用化名也是情理之中,抓他们的人应该也是心知肚明的。本名什么的根本无所谓。只要有一个符号,能知道谁是谁就成。

“我满以为谎话总有露馅的时候,可没想到审讯竟然会如此简单。 ”久米部一副自嘲幸运的口气,然后他差了站在甲板上的步哨去给他拿酒。那是一次以濑户内的点点渔火为肴的畅饮。然而两人却是相对无言。思来想去,彼此间却都只有不想记起的回忆。

久米部那张总是傻笑着的脸,与过去没什么变化。只有那一口上方口音全然不见了踪影。毕竟征兵令发布后,军队里就严禁用地方口音说话了。既然身为将校,自然更应身先士卒,用的都是“……是也”一类的军人用语了。

如今这方面的教育也没有松懈吧。毕竟要是命令无法正确传达,可能成为失利的导火索啊。

久米部在投降后被护送到了江户,受罚在日比谷的旧高崎藩邸里关禁闭。虽是与锦旗为敌的重罪之人,但只要没犯什么别的不可饶恕之罪,投降者也是能得到礼遇的。

他是在明治三年一月被赦免的。只是那一年多他也没被关进监狱,不过是在大名屋敷里悠哉度日罢了。可虽说是赦免,减罪的条件却是要他成为军人。

“就我自己的立场而言,不管什么时候暴露身份人头搬家也没话可说,于是我立马就答应了。 ”

久米部的话中,似乎句句都透露着他愧于自身幸运的情绪。

要说明治三年,那正是新政府为了整顿常备军而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让禁闭中的武士免罪从军,不得不说是高明之举。

于是乎久米部正亲就以猪野忠敬这个名字,从罪人摇身一变成了军 人,又因征兵令的颁布抢先一步当上了将校。

至于跟他同行的那些人之后如何了,他没有提及我也就没再问。若说我不想知道在会津如来堂走散的同伴们的消息,那是骗人的。只是既然他没有提,我心里就默认他们应当是死了。我可不想打听自己部下是怎么死的啊。

从沦为流浪汉的志村武藏口中听到与久米部在铫子的诀别和林信太郎的死,也是在那很久之后的事了。当时也还没有池田七三郎的消息。谁又能理解那时的我和久米部的心情呢。那不是该谈论同伴生死的时候。西乡征伐是戊辰之战的延续,不仅是我,恐怕连久米部也铁了心这次一定要战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