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第2/3页)

我试着在飞逝的景色中找寻釜屋。作为海滨道的东海道上升起的朝霭中,隐约可见原本是宿场所在的那一带建起了砖房,连过去的影子都看不出。

在横滨,我们又改乘了船。因为用的不是海军军舰而是征来的客船,那一路可以说是一场奢侈的船旅了。更何况还是在风平浪静的五月。巡查中也不乏十年前鸟羽伏见战败时从海路逃回江户的人。都是些旧幕臣和会津桑名的武士。

先前我也说过了吧,警视局的巡查原本都是萨州人,但为了给防范西乡做准备,这才征召了与萨摩为敌的人。败者不谈出身,不多过问原本也是一种礼节。而这样的一群人,在船内却也开始点点滴滴地提起了往事。什么“在鸟羽伏见的时候……”啊,什么“大阪陷落的时候……”

我是不会说的。可听着他们口中那些过往,心里对战败的悔恨也止不住翻腾起来。人的脑子其实意外好用。就算是不争的事实,只要在人生中碍着自己前进了,都能给它加盖儿。然后只要好好上闩,那个盖子就不会再打开。就算偶尔因为什么散出点臭味,只当是做梦就好。然而只有那时,闩和盖子都被冲飞得无影无踪了。最先忆起来的,是淀堤千两松战场上突然立起的锦旗。原本坚信为朝贼的萨长阵营中,却飘起了绣有菊纹的锦旗。那是我们成为贼军的瞬间。当时就有人泄了气,有逃离的,也有失了心智冲进了枪林弹雨之中的。那是新选组的第一场败仗,漫长的败战之路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记忆的盖子又被迸飞一个。奢侈的客船变成了富士山丸的甲板。就是那个密密麻麻挤满了鸟羽伏见残兵,让人目不忍睹的富士山丸甲板。

船内死了许多人,尸体全被扔下了海。严冬中的海面波滚浪翻。

一回过神,惊觉自己不是身在富士山丸船中,而是乘着春季海面和煦的暖风,在由东向西前进着。真是讽刺啊。前后不过十年,演员全调了个儿。萨摩成了贼,而我们是官军。原本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的小队长平田开了口,语气里没有责备,更多的是劝诫。“牢骚就适可而止吧。谁都不愿意想起那些。 ”平田说话没有萨摩口音。他的脸上有道像唇裂一样的旧伤。平日里虽然是少言寡语的人,但那道显眼的伤和他的剑术实力已足以代表他了。因为他的一句话,那些一个接一个翻出往事的巡查都又回归了沉默。 ——不。想起来才好。听我这么一说,平田扎人的视线立即甩了过来。目光一相接,我也恍然了。他也想起来了啊。正因为实在扛不住那些难受的记忆,他才出声泼冷水的。 ——只要把怨愤都雪除了就成吧。听我又开口,平田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其实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他的眼睛告诉我,要是我们把怨念都发泄到西乡头上,才是中了政府的计谋吧。那种事我当然是知道的。可只要仇恨还被加着盖,谁都没法好好地作为政府军的兵卒战斗下去。我也用眼神回复了他。就算是政府的计谋也无所谓。上头的想法我们不需要了解。我们要做的只有各自报仇雪恨、关心自己的生死就成了吧。我也不确定那时平田是否理解了我的意思。而知道他就是在河井继之助指挥下仍然选择彻底抗战的长冈武士,也是在他战死之后的事了。船五月十八日傍晚从横滨出发,二十日抵达神户港,然后再从大阪镇台载了补充兵上船。

说是三浦梧楼少将率领的第三旅团补充兵,可待那百人一上船,立马就能看出是征兵令招来的百姓兵。

到了明治,世上都高唱四民平等。可持续了两百多年的士农工商的阶级鸿沟,哪能在仅仅十年之内就填得平呢?

虽然一直是太平之世,但武士到底还是军人。而农民在那期间只是不停地持续着田耕农作的生活,说是国民皆兵,但让他们握上枪杆子毕竟还是有难处。

既然能上战场,那应当还是受过一些新兵教育的,但在那一张张脸上却根本看不到。看得到的,只有对为何要战斗,以及自己是不是会死的疑惑。

戊辰之战也是武士与武士之间的战争。那时虽然征米踩田的事没少做过,但也没听说把百姓拉上战场的,至多就是当个向导或力夫。而且既然雇佣了他们也是支付了相应的报酬的。而这群百姓如今却要面对征兵,还要上什么战场,弄不明白立场也是无可厚非。

船内一下就变得狭窄起来,可我们谁都不愿意让出船室。不仅如此,那些被分配到各个船室的军人,也都被撵了出来。武士有武士的矜持,就算是一晚也绝不可能与百姓同居一室。

也亏得那阵时节好,再往后也都是濑户内的平稳海面,军人们就在甲板上凑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