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来啦。 ”拨开绳帘,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出来。“来了。 ”梶原应了一声,坐在靠内桌席里的榊吉太郎从矮屏风另一头回头望着他。

这间居酒屋就在数寄屋桥旁。回头客中不乏在附近工作的挑嘴客们,因此菜肴向来是没话说。刚在榊对面坐下,店员就端上了热好的“泽之井”和两份小菜。看着面前最爱的虾蛄鱼冻外加味增腌阳荷,梶原简直都要怀疑脸上是不是写着俩菜名了。

从榊吃着的腌秋茄子和煮豆来看,只可能是店家把每位客人的嗜好都给记下了。“大丧的长假快到头了吧。 ”榊警部嘬着酒问了一句。这天他系着领带穿着制服,应该是外出办什么案来了。“休养得还算不错。明天就得登营报到了。 ”

榊把穿着和服便装的梶原中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扯了扯大腮帮子咧嘴笑了:“休养?我可看不出来。我看你是成天都往一刀斋家里跑了吧。 ”

梶原不自觉地用手摸上了自己的脸。想起前一夜自己差不多喝了一升多。一刀斋虽然不会斟酒,但只要瞅见自己没动就会出声催促“喝! ”

“那人喝起酒来可不似一般人啊。跟蟒蛇没两样。 ”“怎么,我现在一脸酒痨相吗? ”“的确是瘦了几分,但也不至于就成落魄相了,放心吧。反倒是持续荒稽古后的迹象更明显些。原本轮廓不是很分明的那张士官脸,现在看着倒是精神了。 ”照理说不会有这种可能吧。但梶原又确实地感觉到彻夜听闻到的那些一刀斋旧话,都融进自己的骨肉中,甚至让自己的外在有了些许改变。

榊扳着手指头,一二三地数了起来。

“每天都去? ”

“就算知道给人家添了麻烦,可一到傍晚脚就不听使唤了。 ”

“还挺欣赏你的。 ”

榊忽然收回了笑脸连干了几杯,语气中似乎有些不悦。“那人什么都看在眼里。警视厅的榊明年不会参加全国大会。如此一来日本第一就是近卫师团梶原的囊中物了。嘿,真是高明,高明啊! ”“此话怎讲? ”“还不明白?那人想把你培养成天下第一的剑士啊。 ”“哪儿能啊,他可从没说过这种让人振奋的话。 ”“我不是说了吗,那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个道貌岸然的师范大人们了。什么剑禅一如啊,活人剑的,所以他才不想他看中的人将来满口大道理吧。 ”这么说来似乎有些道理,毕竟一刀斋自始至终都没提过什么光鲜的话。只说剑术就是以命搏命,白刃战亦如此。

梶原无法只把那些当作单纯的追忆当年勇的话题。他也不认为一刀斋的剑就是杀人的邪剑。他总觉得那些话语中饱含的,应该是比任何道理都要深刻的哲学。

剑是凶器,剑术是杀人的伎俩。恐怕这才是一刀斋一直以来想表达的。

“我从他那儿听了不少故事,却从未与他交过手。可每当我听完那些故事,我就有一种受到了指点的感觉。而且也的的确确地有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觉。这要不算培养的成果还能是什么? ”

说完这些,榊吉太郎话锋一转,又滔滔不绝地谈论起最近闹得满城风雨的市营电车大罢工来。说虽然牵扯到劳动者的权益是无可厚非,但也得考虑下给旁人带来的麻烦,加之警察还被说成了共犯一样的角色,真是可笑至极。末了,榊还自顾自地就发起了火。

本以为他也是满脑子只有剑术的死脑筋,没想到在劳动争议方面倒是比年轻的梶原更有见解些。

然而此刻梶原的脑子里已经被“培养”这个词所占据。就像一颗激流中屹立不动的顽石,不论是榊那张面红耳赤的脸还是他那些话,都如流水一般逝过。

梶原认为榊当年从一刀斋那里听到的,不可能与自己听到的完全重合。从动荡时代拼杀过来的剑客,应该有许多道不尽的过往。不过那些话的确是融入了榊的血肉之中。

警察官不似军人悠闲。再说榊还拖家带口的。他应该是在不当班的时候拜访一刀斋家,一段一段地听完了那些故事。如果他没有夸大其词的话,每次结束后他都得到了“飞跃式的进步”。所以说全国武道大会五连霸这样前无古人的壮举,就是一次次进步的结果吗。

想到这里,梶原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未知的恐惧。自己是被选中的人。而对方不知是神还是魔。选中自己的,是一种对剑了如指掌却又绝非人类的存在。梶原松开了放在桌下已经满是汗水的手掌。榊吉太郎在不短的岁月中一点一滴听来的东西,自己却利用大丧的长假统统听来了。“你怎么了? ”榊这一声把梶原叫回了魂。

“你小子好像时不时就会发愣啊。我也知道士官学校出身的人脑子是比我们好使,可想事情也得看场合吧。就刚才那下,一个面就没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