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金海还坐在原地,像尊石像一样。桌上剩了两个药瓶,刀美兰推门进来,不知所措地看着金海,金海苦笑了一声,他并不是个爱后悔的人,但这次不同,他说:“不该让大缨子叫人,这下狱里都知道了。”

刀美兰不明白:“狱里不都是你兄弟?”

“跟铁林和徐天不一样,狱里那些都是当差吃饭的。”

“当差能赚四十六根金条?”

金海双手捂着脸,他也没了办法说:“三十二根,两百多人分,封口也不能封一辈子,人多嘴杂。”

两人沉默着,世界更安静了。刀美兰坐在金海旁边,无声地安慰他。外面人声杂乱,最上头的是大缨子的声音:“哥!哥!人叫来了!”

金海叹了口气说:“这下狱长真要当到头了。”

刀美兰宽慰着说:“不当就不当,明天把八青放出来,咱们过日子。”

“好是好,但过得有命日子。”

大缨子推门进来,金海抬头看着大缨子说:“来了多少人?”

“十来个。”

“多和点面,我上街买酒菜,让大伙儿在这儿吃。”说完,金海站起来走出去,刀美兰跟在他身后问:“你去哪儿?”

“体面衣服都换上了,去槐花胡同。”

“还去?田丹没丢。”

金海转头冲刀美兰笑了笑,说:“我可能丢了点什么,得去找找。”

刀美兰担心金海,她紧张地抚着衣角,说:“我衣服也换上了。”

金海说:“这儿还有十来个兄弟要支应呢。”

不明就里的大缨子自告奋勇地说:“我,我支应着。”

刀美兰拿起田丹忘在桌子上的两瓶药说:“走。”

金海从刀美兰院子走出来,胡同里站着十几个狱警,金海看着十几个兄弟说:“大伙在这院儿吃点儿喝点儿,进去,别站在外面。”

华子一挥手,喊道:“进院!”

金海拦住华子,说:“你去我屋里等会儿。”

华子一愣:“等什么?”

“等我回来。”

华子点头,答应道:“哎。”

北平安静下来,红灯笼在夜风里摇摆。刀美兰和金海从平渊胡同转到大街上,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金海越走越犹豫,刀美兰干脆停下来问他:“想啥事儿呢?”

“没啥事儿,想走慢点。”

刀美兰和金海并行,战争宣传页被风在地上卷起转了一个圈,又被风没了,金海和刀美兰感觉有些冷,突然金海转头看着刀美兰,目光柔和地说:“这四年没跟你在街上走过。”

刀美兰低着头,说:“走过几回。”

“晚上没走过。”

刀美兰心中有些不安地问:“你找沈先生干什么?田丹跟你说啥了?”

金海停住身子,说:“空手上门好不好?”

刀美兰这才意识到,说:“啊?这大晚上的,也没有店铺开门,要不回家拿点东西。”

金海继续往前走着,说:“算了。”

“金海。”

“闭嘴,我想事儿呢。”陷入思考里的金海加快了步伐,又恢复了那个执拗的大哥狱长的样子,有些粗鲁,甚至不讲理。刀美兰并不在意,她愿意做顺从的那个人。

街上,七八辆车护着田丹和徐天向珠市口去,田丹好奇地问:“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徐天想了想,有点难回答,半天想出来俩字,说:“好人。”

“你怕他吗?”

“我表面看起来不怕,其实心里怕。”

“他脾气很大?”

“表面看着不大,其实大。”

田丹有些忐忑,徐天说:“那找个旅馆住也行。”

田丹没有直接回应:“你和金海说过去珠市口了。”

“就因为说才另找地方,他想把你送回狱里,为了应对这事儿不算撒谎。”

田丹笃定地笑了说:“他见过沈世昌,他就不会再带我回监狱了。”

徐天问:“为什么?”

“金海和你一样都有原则,同时他还有城府和变通,但这两样你没有,放心吧。”

徐天扭头看着田丹,田丹笑着问:“他喜欢什么?……你爸爸。”

徐天愣了一下说:“喜欢听好话。”

“哪种好话?”

徐天想了想,说:“夸他没用,我爸下人出身,没来由夸他,他会当反话听,爱说北平老事儿,爱听京戏。”

“京戏呀?”田丹犯愁了,这让徐天觉得好笑。在他眼中,田丹一直是无所不会无所不能的。

徐天笑了笑,说:“没事,你不愿意聊,他也不能把你赶出去。”

七八辆车停到徐天家门口,田丹看起来虚弱又紧张,从人力车上下来。徐天对车夫们说:“你们走吧。’

祥子说:“少爷,哥儿几个商量了商量,我们先跟这儿不走,一会儿收车的回来换人,反正门口老有人。”

徐天想了想,说:“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