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7页)

他怨毒地盯着世界,他的心在寒风中燃烧。天终归是冷啊,那颗滚烫的心不一会儿就灭了,先前的怨毒就这么变成了悲凉。恨天恨地,终归是恨自己,如果他不那么怂,一切都不一样了吧。

火车厢里,一壶刚开的热水,在摇晃中注入一只精致的红色胶皮暖水袋。田丹放下水壶,朝列车员有礼貌地道谢。田丹小心翼翼地挤出暖水袋内的空气,拧紧袋盖,沿着狭窄的车厢过道往回走。一副红布并指棉手套挂在田丹胸前,一晃一晃的。

田丹回到一处包厢,推开厢门进去。田怀中正在收拾行李准备下车,回头问道:“干什么去了?”

面对父亲的提问,田丹低着头有些害羞地说:“暖水袋。”

两人都是一口南方软语,田怀中看着暖水袋,明白女儿的心思。

“车要到了。”

“给青波的,他肯定早早在等了。”

窗外的麦田慢了下来,车就要进站了。华北平原上的田地都差不多,但这是北平的,是未知又亲切的未来。田丹将身子探出去,天地之间,车头冒出的纯白色蒸汽正引领着她深入进这个她从未来过的城市。革命的阵地在这里,新世界的起点在这里,自己的爱人也在这里。铁轨终究是笔直的,列车终究是要前进的,白雾终究是要消散的。没有忐忑,只有坚定,前进,前进,再前进,既能为事业奋斗,又能与爱人团聚,田丹很甜蜜。

田怀中收拾好了行李,说:“没想到冯青波在北平做地下工作,你们多久没见了?”

“四年。”

“怎么总是忘不掉他?”

“他比我聪明。”

“比你聪明的人少。”

“那就是他比我本事大。”

“一共就在干训班认识三个月,四年不见了,你知道他会变成啥样子?”田怀中看田丹的模样,忍不住泼泼冷水。

“是快四个月。”田丹纠正父亲的说法,“那年从上海走的时候,他说革命成功以后结婚。”

“这次如果能见到傅司令,解决华北僵局,离革命成功真的不远了。”

“爸,新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新世界拥抱我们的时候,会感觉有些不适应,但一定温暖可靠,像一列充满活力的火车,我们必须奔跑才能跟上它的节奏。”

田丹随着父亲的话想得长远。列车鸣笛,慢慢进站,田丹将暖水袋捂在怀里,前额贴着车窗玻璃说:“到了。”

冯青波在月台上翘首,列车冒着腾腾蒸气驶入站台。冯青波看见车厢里的田丹,跟着列车小跑,隔着车窗,田丹的心幸福得柔软。

车停稳,田丹消失在车窗里。月台上人很多,冯青波四顾了一圈,挤到车门前。先是田怀中,然后田丹从车内下来。爱人相见,冯青波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但田丹明白那一眼里的爱意。冯青波迎到田怀中面前接过行李,有礼貌地朝田怀中问好。冯青波展示出的礼貌不做作,仿佛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修养,这种修养的根基在于他的克制、内敛。

田怀中看着面前的冯青波,和那些简单直接的毛头小子不同,这个年轻人的沉着稳重让他心安,女儿交给他似乎可行,但他流露出的城府又令他隐隐担忧。田怀中淡淡地回:“辛苦了,北平这么冷。”

冯青波回避着田怀中探究打量的眼神,说:“外面车已经叫好了……丹丹。”

田丹笑盈盈地走近冯青波,看着是要来一个拥抱。冯青波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田怀中,有些不好意思。转头,田丹已经投入冯青波怀中。田怀中假装没看到这一切,自顾自地整理着自己的围巾,冯青波索性将自己扔进这温软的触觉,短短几秒,他体会到这短暂的温存是自己怀念的,也是自己恐惧的。冯青波想起很多往事,恐惧自己会有刹那的犹豫,他深呼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自己永远都是一把刀子。

田丹在冯青波怀里闭了会儿眼,好像将四年的思念都回顾了一下,问:“我们住的地方看得到紫禁城吗?”

“看不到。”

田丹睁开眼睛,她的眼里有了另外的内容,越过冯青波的肩膀,来来往往的人中有两个人进了田丹的视线。这两人看起来没什么异常,但田丹知道是为他们而来的特务。

“看得到鼓楼吗?”

“看不到。”

田丹离开冯青波站直,眼睛里依旧是冯青波熟悉的暖意,田丹将暖水袋从怀里递到冯青波手上:“刚换的水,两只手捂到大衣里。”

冯青波拿着暖水袋,看着田丹说:“我还要提行李。”

“一只手提,一只手捂。”

田怀中转身道:“走了。”

冯青波听话地用一只手将暖水袋捂到怀里,另一只手提起行李。田丹一边看着不远处的两个特务,一边看着冯青波,紧张和得意在交替:“暖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