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往事(第3/6页)

那天有个孩子失控,印象里好像后来是个有点小名气的电视童星,一到镜头前就无比聪慧乖巧的那种。不知何种诱因,化妆间里他歇斯底里地号啕,任谁说都不听。家长的安抚方式只是一味地哄,承诺只要答应上台录完节目就买这个买那个,哄了半天不见成效,孩子油盐不进,已然哭蒙。

她蹲到那孩子面前,试着搂住他,一遍遍轻声安抚他:

没事没事,宝贝儿,咱不录了,一会儿就回家……

家长立马不干了,误解了她的好心,只道不想让自家孩子上电视了,于是迁怒于孩子不长脸不争气欠收拾,这一类家长往往有着很特殊的才艺——骂别人不敢,骂自家孩子的技艺却炉火纯青,并推推搡搡的大有和自家孩子单挑一下的决心和勇气。

她吓坏了,煞白着脸搂紧孩子避开那扇来的巴掌,孩子在怀里扑腾,哭得愈发凶猛,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她手足无措两面躲闪,蹲不下去站不起来,甚为尴尬。

没等我走上前呵止,她猛吸了一口气,抬起胳膊指向那个大人。

“您这是干嘛呀……”

嘛字是四声,声音是颤的,快要哭出来的那种颤,只比平日里大了一点点。

后来想想,这应该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重的话了,她应该从小就没学会说粗口。

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就软了一下,就特别想去抱抱她,就觉得她好可怜啊怎么这么招人疼。

真奇怪啊,她长得并不动人哦她那么普通,可怎么就这么招人疼?

当天收工后我在科斯特坐了很久,独自喝着啤酒抽着烟,心里软乎乎的,没着没落的,她的话音缠绕在耳畔挥之不去,杜比环绕立体声一样。

手机一直是翻扣着的,不去动,忍住了不去动,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打烊的时间,心里一直没着没落的,晕晕乎乎的那种失重。

……好几年之后,大约是2010年,听说科斯特关了,改卖西餐。

再后来遇到来自天津的年轻朋友,大都一脸茫然,不知有那么一家店的存在。

他们问,为什么你老是追问呢?和那里有什么恩怨?

并没有,什么都没有,和天津也没有,和她也没有。

有的不过是一点点惦念,每每忆起,每每几滴雨点凉飕飕地落在手背。

时至今日,我再努力地思索也已无法追忆起她的长相她的模样,只剩一堆模糊的像素。

只是她的声音依旧清晰地回旋在耳畔,仿佛就在昨天。

(四)

一起吃过七次饭,两次是食堂,四次是集体盒饭,一次是路边快餐店。

一米之内的距离只有过那一次,在那家小小的知名包子快餐连锁店。

记不清是出的什么外景了,只记得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一堆人饥肠辘辘地走进店里面,三脚架搁在脚边,摄像机横在眼前,桌椅是连体的,窄窄的座位窄窄的桌面。

她坐在我对面,握筷子的姿势很好玩,像握笔一样,握得很靠前。

饭点还没到,我们一行人是最早的客人,饿急了的时候难免狼吞虎咽,难得的是她吃得好秀气,斯斯文文的,眼观鼻鼻观心的那种认真,应是从小养出来的好习惯。

我面前的那两盒包子全部吃完时,她那盒刚刚吃了一小半,那副细嚼慢咽的样子很好玩儿。我托着腮笑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我,犹豫了片刻,放下筷子,很可怜地,慢慢把自己的包子推过来……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说哦哦,开始往后拖包子,拖了10厘米停顿了一下,又给推了过来,她说:没事,你吃。

她的包子后来我吃了,我吃包子时她托着下巴看窗外,脸上红红的,微微地发了会儿呆。

“你饭量倍儿大……”

她只和我说了这么一句傻乎乎的话,言罢继续看着窗外,眉眼弯弯。

白色的桌面70厘米宽,只有过那一次短于一米的相处,我应该放肆地盯着她看了很久。

可为何她的模样总是记不起来了呢,只记得一只细嫩的小手托着下巴,屏气凝神眼望窗外。

晚高峰刚刚开始,车流尚能涌动,川流不息的红的黄的尾灯。

来来往往的归人,叮当作响的自行车铃,疲惫或欣慰,放学或下班,柴米油盐衣食住行……再没有哪座城市能像天津那般富蕴人间烟火气,自然而熨帖,市井而可亲,置身其中时不觉是异乡,亦忘了自己是过客,是旅人。

如果能真正拥有一点属于这里的牵绊,我想我会驻足。

如果那时选择留下,我想我会毫无违和感地融入这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