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棵树(第3/13页)

却是没了下次,瓶罐在那个垃圾堆上一直翻到六年级,无数次地失望,再没和磁带相遇。

几年后他终于知道了那些歌者的名字,黑豹、唐朝、指南针……

那时他已经会了一点吉他,但已没有了精力和体力去追寻那些名字。

人和人不同,不同的起点左右着不同的际遇人生,亘古以来这世间罕有平等。

有些人幸运,成年之后才遭遇和看清,而有些人遭遇时尚是孩童。

当时瓶罐初中快毕业,一次课间,姐姐从高中部走过来,很认真地问他:

你还想上学吗?

他奇怪极了:当然上啊,怎么会不上?我没犯什么错啊……

姐姐眼泪汪汪地看了他一会儿:……那你可要好好学习。

她说:家里出了点事情,爸爸欠了七八万的外债,咱们家可能以后十年也翻不了身了……现在只能供得起一个人继续上学,妈妈刚才因为学费,在家里哭呢。

她哭出声儿来:既然你要上,我就不上了吧,没关系的,我是姐姐。

很多年后,瓶罐说,每次回想起那一幕,耳畔总会有首歌在回旋,是那堆磁带里的歌,歌里人直着嗓子唱着:这个冬天雪还不下,站在路上眼睛不眨……

唱得人心尖酸酸的。

当年的瓶罐伸出手,帮姐姐把眼泪擦了一擦。

姐姐小时候常这样帮他擦脸呢,那时候母亲顶着烈日在田里劳作,姐姐和他在田边玩泥巴,那时候她老拽着他的袖子,担心他仰到水田里去了。

而今他已经长到和姐姐一样高了。

上课铃声响起,姐姐急起来,推他,快去上课呀,别站着了。

他不动,看着她笑着。

姐姐,他说,我刚才骗你的呢,其实我不想上学了。

(三)

小时候妈妈说,好好上学,将来才能有个好出路。

将来就快来了,可这个好出路到底是条什么路呢?

那条路留给姐姐吧。

姐姐没有别的路,姐姐是女孩子。

当然不嫌弃这个贫寒的家,可生在这样的家里,一个女孩子如果不上学,她就只能回家种地、去工厂当女工,或者去饭店当服务员,然后嫁给一个厨师或是工友,生一堆孩子,一辈子就那么过去了。

姐姐一定要考上大学啊,我会挣钱供你的。

咱们两个,有一个能找到那条好出路就足够了。

姐姐不要哭啊,妈妈也不要哭,你们再哭的话,我就扛不动肩头这柄铁锤了。

…………

瓶罐初三辍学,因尚未发育成熟,个子矮小,找不到工作,无人录用。

他唯一的选择是去采石场当民工。

采石场在离家不远处,父亲也在那里打工,那是个靠力气换饭吃的地方,对劳动力没有太多限制和要求,没人在乎他的身高体重,只要他能抡动锤头。

先把大石头敲开,再用手推车从山崖运到马路边,然后一个个敲打成核桃大小,敲满一拖拉机20元,壮年人一天能敲一车多,瓶罐力气小,两天才能敲一车。

小铁锤震手大铁锤震胳膊,一天的机械运动下来,吃晚饭时他抬不起手腕捏不住筷子,好不容易夹起一块洋芋,半边身子都在哆嗦,豆大的汗珠子往碗里落。

妈妈放下筷子,捂住了脸,父亲仰头干掉一盅白酒,又倒满,递到他面前。

父亲说:喝吧,能好受点……

他问:能吗?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杯子拿走了,默默地喝酒吃饭,什么也不再说。

累或辛苦却是其次,难过的是遇见同学。

他扛着大铁锤走在上工路上,骑着自行车的同学有说有笑飞驰而来,里面不乏曾心仪的女同学,每当这时他用草帽遮住脸,慌慌张张往树后躲,一直等到人影都望不见了才回到原路,扛着锤子长久地望着。

他们应该已经忘了他了,他原本就是最不起眼的那个……

父亲有时候会骂人,远远地站着吼他:去干活挣钱还磨磨蹭蹭的,铁锤扛不动就拿来给我!

采石场也有同学,小学同学,大家待他都很亲热,只不过说说笑笑中总有人会冷不丁冒出一句:当时你考上了重点中学,大家都很羡慕你,现在还不是回来和我们一起敲石头了。

说话的人是笑着的,他只好也笑,假装无所谓那些鞋里碎石子儿般的幸灾乐祸。

那些磁带他还在听,听得次数太多,透明胶粘住的地方断了又重接,不知多少个夜晚他听着歌入睡,梦里爬上垃圾山,却什么也看不到,好大的雾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