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言的谎言(第2/3页)

雷·皮尔森也站起来,盯着他看。他比哈尔矮了几乎一尺。小伙子走过来,把两只手搭在他的肩上,构成了一幅很有意思的画面:两人伫立在空旷的田野中,身后排着一摞摞安静的玉米秆,远处是浸染了秋色的山丘。对他们来说,眼前这个从不关心的工友,忽然变得鲜活起来。哈尔先感觉到了,所以刚才笑了。“好吧,大叔,”他不习惯地说道,“给我出点主意吧。我给内尔惹出麻烦了。或许你也有过这样的苦恼。大道理谁都会讲,我也明白。可我想听听你怎么说。我应该结婚,应该安定下来吗?我应该自己凑到那挽具里去,任由自己被摧残成一匹老马吗?你了解我的,雷。没有人压得垮我,除了我自己。我应该结婚吗,还是叫内尔滚远点?快,雷,你说该怎么办。我听你的。”

雷无法回答。他甩开哈尔的双手,转过身,径直朝谷仓走去。他很容易伤感,眼睛里已经冒出了泪水。他知道,要符合自己所受的教育,要被众人的信仰所接受,能跟哈尔·温特斯说的办法只有一种。可是看看自己的一生,他说不出口。

那天下午四点半,雷正绕着谷仓瞎走,他的妻子沿着河边的小路走来,喊了他一声。和哈尔交谈之后,他没有回玉米地,只是在谷仓周围找活干。他把晚上的农活也干完了,看见哈尔从农舍里出来,走上河边的小路,换了套衣服,准备去镇上找夜生活的乐子。在回家的小道上,雷跟在妻子后边,步履沉重,低着头思考,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每次一抬起头,看见黄昏中的乡村美景,他都想做一件从来没做过的事,大吼也好,尖叫也好,用拳头打妻子也好,只要够出人意料,够胆战心惊。他一边走在小道上,一边挠着头,想要搞清楚自己错在何处。他使劲盯着妻子的后背,可她似乎又没生气。

她只是叫他去镇上买点杂货罢了。她报完了要买的东西,紧接着唠叨:“你总是瞎逛,我希望你动作快些。家里没东西做晚饭了,你得去镇上一趟,快点回来。”

雷回到家,从门后边的挂钩上取下大衣。兜的附近全磨破了,领子也油得发光。妻子走进卧室,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一手拿着一块脏抹布,一手拿着三美元银币。不知在房子的哪个角落,孩子哭得很凶;睡在炉子边上的狗醒了过来,打着哈欠。妻子又开始唠叨了:“孩子总是哭个不停。你为什么还在瞎晃悠呢?”

雷走出家门,翻过篱笆,走进田野。黄昏已降临,眼前的景色实在可爱。低矮的山丘层林尽染,连篱笆脚下的一簇簇灌木也分外美好、活泼,正如他和哈尔在玉米地里,看着对方的眼睛,忽然变得鲜活起来。

在那个秋天的黄昏,温士堡郊外的景色实在美得过分,雷难以尽数收下。仿佛整个秋天的美都集中在了那一晚,令他难以承受。他忽然忘了自己是个沉默寡言的农场帮工,扔掉破旧的大衣,跑着穿过田野。他一边跑,一边呐喊着对妻子的不满,对生活的不满,对一切令生活丑陋不堪的事物的不满。“又没许过什么承诺,”他朝着空旷的周遭喊道,“我没有承诺过米妮任何东西,哈尔也没有承诺过内尔。他没有,我知道的。她和他一起去树林中,是因为她自己想去。他想要做的事,她也同样想要。为什么要我负责?为什么要哈尔负责?为什么要有人去负责?我不想哈尔也变得又老又憔悴。我要跟他说。我不能眼看着他重蹈覆辙。趁他还没走到镇上,我要追上他,告诉他。”

雷笨拙地跑着,路上还被绊了一跤。“我必须要追上他,告诉他。”他坚持着这个信念,尽管已经跑得喘不过气,步子越跑越沉。他一边跑,一边回忆起几年来都没再想过的往事,想起结婚的时候还计划过去西部,去俄勒冈州波特兰市找叔叔,想起自己不想做一个农场的帮工,只想去西部,去海上当一名水手,或是在牧场上找份工作,骑着马逛遍西部的小镇,放肆叫喊,放声大笑,把屋子里的人都吵醒。他继续跑,又想起了自己的孩子,仿佛感觉到他们的手正抓着自己。想着这一切的时候,他都想着哈尔,想着孩子的手也抓着他。“他们只是生活的意外罢了,哈尔,”他大叫道,“他们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我跟他们没关系。”

雷跑啊跑啊,黑夜在田野上铺开来。他一边喘气,一边抽泣。他跑到了去镇上的那条路的栏杆边,追上了哈尔·温特斯。哈尔特意打扮了一番,叼着烟斗,正得意扬扬地走着。面对着这样的哈尔,雷是说不出自己的想法和愿望的。

雷泄气了,他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他跑到栏杆边的时候,天几乎全黑了。他站在那儿,双手放在栏杆上,盯着哈尔。哈尔跳过一道沟,走到雷面前,两手插在兜里,笑意盈盈,似乎已经全然忘记了玉米地里发生的一切。他举起有力的手,抓住雷外套的翻领,摇了摇他,就像是摇一只不听话的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