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月下赠笛

两仪宫外,爰姑正等得心焦。

只见她十指交叉握在胸前,用力到指节已露出了森森白骨的颜色。明亮烛火透着靡丽丝绫的灯罩射出了艳丽光芒,一束一束映在青衣青裙逐爰姑面庞上,竟丝毫抵不去她脸上的苍白。

我从殿门出来时,她依然呆立着,痴痴看向我,一动不动。

“公主答应王上了……”她嗓音微哑,眸光四散,似是迷茫,也似挣扎。

我心知她听到了我和王叔的谈话,于是也不再说什么,上前走了几步靠近她,念道:“爰姑。”手指伸向前,想要握住她的手。

指尖刚触上她冰凉肌肤的瞬间,她却倏地身子一颤,后退一步。

我惊讶地望着她,面色一僵。

爰姑呆了呆,茫然的眸底忽地划过一丝怯懦。片刻后,她弯下了腰,敛衽低头,眉眼寂寂,口中言道:“老奴恭喜公主觅得如意郎君。公主放心,您刚才的问题老奴想好了,日后只要公主在哪,老奴便在哪。此生此世,绝不离弃!”

我定睛瞧着她,一时无语缄默,心中更是涌上千万股说不清的滋味。

然而这只是一时,未过半晌,我又笑颜嫣然。

“爰姑,你先回疏月殿,我还有事要去找二哥。”言罢,也不等她答话,我便转了身,快步离开。

过了许久,我才恍惚听到那一声长长而又倦淡的叹息。

叹息中的哀愁,直能听到人心底里去,让人隐隐恻然。

我旋即加快了脚下步伐,疾行如风。

后日便是湑君和夷姜的婚事,整座宫殿都铺迤在大红绫绸下,处处洋溢着欢喜的气氛。此刻虽是深夜,可是长灯高照,衬得那既雍容又妖艳的红色竟是愈发地殷红似血,瑰丽得叫人觉得刺眼。远处歌坊依稀飘来几缕鼓乐声,细听下,却也是欢快缠绵的喜乐。

齐梁联姻,大概众人皆喜吧。

唯独我,却是被遗忘在了这重重宫阙中。齐国宫廷的人们一定都忘记了,他们的夷光公主在三年前曾受的耻辱;或许也有人记得……但记得又如何,除了暗自欷歔外,也只能暗自嗤笑了吧。

或者还如我。会暗自伤神。

由两仪宫去无颜的长庆殿,必须先经过太子无苏的东宫。我记起那人的芜兰殿正在东宫之侧,于是想了想,还是避开了东宫,绕道而行。

可是我忘了,绕过东宫的那条路,须得穿过那片宽广的枫叶林。

我更忘记了,那个枫叶林,每一次走我都会迷路,而每一次我迷路时,只有一个人能找到我,也只有他会领着我,慢慢地,走出那片似火的红海……

湑君……

一入枫林,我就懵了。

我无措地望着眼前千树尽枯的偌大枫林,震惊得脚步再也移不动。郁郁夜色下,那些肆意张扬的枯竭枝丫,那些疏影横斜间稀漏洒地的凌乱清光,瞧得我不能言语。

“怎么会……怎么会……”

只是三年。三年过去,昔日秋风下赤红似火的枫叶林怎会颓败至此?

一瞬间,我只感觉夜凉如水,初秋的寒气穿透绵软的斗篷,钻入丝薄的纱衣,冻得我手脚冰凉。

“相思令人老,相思枫树枯。”温和清冽的语音毫无征兆地在身后响起,淡淡的芙蓉清香缠入鼻息。

我闻言愣了愣,醒悟过来说话的人是谁后,本能地转过身,抬腿便要离开。

雪衫宽袖遮眼,是他伸臂将我拦下。

“夷光……”湑君叹息一声,轻轻唤着我的名字。他的声音还是那般地低沉,带着生怕吓得我逃离躲开的诸般小心。

心莫名地一跳,一股奇妙的战栗由心底流转周身。我闭眼暗暗骂了自己一句,深深呼出一口气后,手指在袖中握成拳,这才抬头看着他。

“多年不见,公子风采依旧。”我挑眉淡笑,潇洒得宛若经年岁月的痛已成了去无痕的风。

月光下,他的面庞依然俊秀,只是肤色白皙得有些不正常,微微泛着青。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我,良久才开了口:“夷光,我知道,或许你今生都不会原谅我……”

“是。不会原谅。”我截住他的话,笑靥自若,“虽不会原谅,但我迟早会忘记。所以你也不必太负疚。”

“忘记?”他喃喃一声,璀璨如宝石的眸底似掠过几许痛苦,“我情愿你怨我一生,恨入骨髓,但求你不要忘记。”

怨他一生?恨入骨髓?却不许我忘记?……难道这便是他当初拒绝我的用意?

我呆了很久,忍了再忍,好不容易将胸中欲爆发的怒火勉强压下。我睨眼瞅着他半日,方淡淡一笑:“你以为,你值得?”

他闻言脸色大变,眸光倏然暗沉无色,素来充盈于他眉宇间的如仙俊逸也随之消散无影。

他看着我,满脸满眸的不敢置信,而我亦毫不避忌地回视着他,满心满身的疲惫和藐视。两人相靠太近,他温软的呼吸扑上我的脸颊,拂动了我腮边的发丝,轻轻的痒。这般的情景,若放在三年前,那便是清月朗照、良夜思圆下的静好心悦,而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