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站在我身边的时候,海伦看上去比我站在房间的窗口向下看到的还要矮。我知道她八岁了,但看起来只有五岁左右。

海伦露出微笑。她闻起来像烤焦的棉花糖,我很熟悉那种味道,因为“水星”上没有炉子,更没有壁炉,我们过去常常用打火机烤棉花糖。

海伦一开口说话就停不下来。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意识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她一会儿说自己的妈妈是白人,一会儿说她是黑人;说自己有十个兄弟和十一个姐妹,在一个海滩和一座公园附近住过;上一秒说自己来自埃塞俄比亚,下一秒又改口说是芬兰;刚说过她出生在一座房子里,然后又说出生在医院;前面说她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后面改口说是一个双胞胎姐姐,最后又说自己有一对双胞胎姐姐;一会儿说自己出身天主教家庭,一会儿说来自摩门教家庭,一会儿又说她来自耶和华见证会家庭。

海伦是真正的“寄养儿童”——她在太多家庭、和太多人一起生活过,经历了太多变故。没人教她不要揭开伤口上的痂,没人教她如何用线拔下早就应该换掉的乳牙。

海伦待过的家庭里面,曾经有人只给她吃麦片,有人让她重复使用一次性的牙线和茶包,每天只许她用掉一小块手纸,还有人让她睡在走廊的地板上。

海伦经常用第三人称称呼自己,没有人纠正她。

海伦说:“海伦没有枫糖浆了”“海伦一直梦想着佛罗里达的圣诞节能下雪”“海伦没有喝够水”“海伦喜欢亲额头”“有时候她想永远睡觉”“她不介意怀孕”“海伦冲完澡感觉好多了”“她知道如果你衣服里有虫子,就把它放进微波炉,这样就能杀死虫子,连床上的虫子都能杀死”。

利奥忍受了她的喋喋不休,我也步了他的后尘,因为和她讲道理没有用,只能听之任之。

利奥说:“给珀尔看看你收藏的手机。”

海伦去了她的房间,一分钟后回来了,拿着一个超市购物袋,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板上。原来,袋子里是她收藏的至少十七部手机和充电器。

“她去过的每一个寄养家庭都会给她一部手机,告诉她要保持联系。”利奥说,“现在已经攒了很多。海伦不知道它们还能不能用,也忘了哪一部是哪家送的。我答应将来帮她整理一下。”

“是的,”海伦说,“这些手机都是海伦的家里人送的。”

“你准备拿它们怎么办?”我问。

“给她家里的人打电话什么的。对了,还要打给她的朋友露露、吉娜和罗姆尼,”海伦说,“她想给她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和她们聊天,问她们一些问题,比如:‘你喜欢猫吗?’很多人喜欢猫,它们很可爱,很软,海伦非常喜欢猫。”

“我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利奥说,“首先我们得给所有的手机充电,珀尔会帮我们的。”

然后他继续把袖口塞进嘴里嚼起来,盯着缠绕在一起的充电线和充电器。

“没错,我当然会帮忙。”我说。

海伦爬到我坐的地方,紧挨着我坐下了,额头在我上臂蹭来蹭去。

“嘿,”海伦说,“你闻着像身上没有虫子的。”

我闻起来有“水星”的味道,雷达杀虫剂的气味已经渗入我的皮肤。

也许这些谈话都发生在几天之内。我记不清楚了。我只确定第一天发生了两件事:我发现了利奥;我发现自己再也不用担心烟的事了。

第一天晚餐时,布罗德斯基先生说:“珀尔,你一直在吸烟吧?”

“是。”

“我能闻见。”

“是,没错。”我说,因为我从来不骗人,从小也没接受过骗人的教育。我妈妈总是说:“撒谎的人永远不学好,也永远不会变好,他们从来不会停止骗人,我只听说过匿名戒酒会,没听说有匿名戒骗会。”

“你经常抽烟吗?”布罗德斯基先生问道。

“有机会就抽。”我回答。

“别担心,”布罗德斯基先生说,“如果你想要烟,我会给你的。你是个刚刚失去妈妈的小女孩,假如你需要烟,可以得到满足。”

“你喜欢什么牌子的?”他又问。

“骆驼。”

“那就骆驼吧。”他说。

我对香烟之神的信仰更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