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我第二次见到伊莱的时候,是和艾普尔·梅还有她的父母去教堂。罗伯塔·杨太太和诺埃尔坐的地方和我们隔着一条过道。她俩都穿着白色正装,看起来很严肃,两手交叠,规规矩矩地搁在膝盖上。我妈妈认为她们是地球上最后两个为了上帝而打扮的人。教堂里的其他人都穿着普通的牛仔裤、短裤和T恤。新教徒这种随随便便的做派让我妈妈感到非常震惊,促使她更加蔑视他们。

教堂里的最后几排长椅是为退伍军人医院的病患和护士们保留的。每个星期天都有一辆巴士免费把老兵们接到教堂,有的老兵坐着轮椅,有的拄着拐杖。陪同他们过来的护士是为了帮助那些行走不便或者坐轮椅的人。有时如果罗丝值班,她会和老兵们一起坐在后排。每到星期天,一个强壮的男护士会抱着一个失去双腿和双臂的人进入教堂做礼拜。

罗丝说,退伍军人医院里有各种各样的病患。

看到后面几排长椅上坐着的那些人的时候,我意识到罗丝说得对,他们的身材和肤色真的是各不相同。

罗丝说,战争带来的创伤是一本故事书。

全体会众落座之后,伊莱才走进教堂,他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和一件整洁的白衬衫,黑色牛仔靴踩在地板上噔噔作响。

伊莱的两边肩膀上分别背了一支霰弹枪。

罗丝朝鲍勃中士挑了挑眉,低声道:“那个人是谁,竟然大摇大摆地把枪带进教堂?”

每个人都盯着他看。

他先后朝过道左边和右边的会众微微点了点头,大步往里走。

罗丝说:“瞧瞧那个人走在过道里的样子,八成是把自己当成了来教堂结婚的新娘。”

看到我坐在他左边的一排长椅上——就像一只小小的白色鸡蛋,伊莱的两只眼睛眨了眨,好像在说:“我认识你。”

来到前排座位时,他先把其中一支霰弹枪的背带从肩上取下来,然后卸下另一支枪,把它们都搁在长椅上之后才坐下。

后来,当我把伊莱在教堂里的举动告诉妈妈之后,她说:“只有一种人会带着两支霰弹枪走进教堂。可以肯定的是,他绝对不是个宽容大度的人。”

伊莱深吸一口气。我们都看着他。教堂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并且看到他的呼吸,因为他不知道,在我们所在的佛罗里达的这个地区,大家的呼吸都很浅,绝对不敢用力吸气,因为垃圾场飘出的毒气和短吻鳄出没的河边湿地传播的病菌会让人生病。伊莱深呼吸的动作让人觉得他似乎不知道现在正值蚊蝇泛滥的酷暑,而且飓风季一周之后就要来临,他贪婪地吸食着教堂里的空气,仿佛要让无数个“阿门”充满自己的身体。

他还给教堂里带进来一股柠檬和松果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那是香水,”鲍勃中士说,“姑娘用的。”

艾普尔·梅捏了捏我的胳膊,朝我摆了个斗鸡眼,每当她想说“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的时候,就会摆个斗鸡眼。

我可以看到坐在过道另一侧的诺埃尔和罗伯塔·杨太太,诺埃尔牛仔裤前面的口袋里装着两个芭比娃娃,娃娃金黄色的长发拖在裤袋外面,我还发现诺埃尔的船袜袜筒失去了弹性,从脚踝上滑落下来,甚至连脚后跟都包不住,诺埃尔却浑不在意。

那天上午,雷克斯牧师在讲道中说起了伊莱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坐在前排静静地抬头看着他。

雷克斯牧师用一块淡蓝色的手绢擦了擦额头,开始讲道。他说:“今天我不准备谈论主耶稣,而是打算说说我来自得克萨斯的朋友,伊莱·雷德蒙。”

雷克斯牧师说出“伊莱”两个字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这意味着我们的麻烦开始了,更不知道我妈妈将会成为这个男人的猎物,而他的名字竟然还会变成她心中的歌。

我妈妈后来说这并非巧合,是比莉·哈利迪、贝茜·史密斯和妮娜·西蒙[11]把伊莱·雷德蒙送到她身边的,艾塔·詹姆斯不是唱过一首叫作《终于》的歌吗?我妈妈不相信巧合,她认为所有的事都是上帝的安排。

听着牧师讲道,艾普尔·梅扭过头来看我,又摆了个斗鸡眼,可见她压根不信牧师的那套说辞。

“伊莱·雷德蒙遭到了命运的重击。”雷克斯牧师说。

我望向伊莱,但只能看到他的侧影。雷克斯牧师身体前倾,靠在硬木讲台上,抱着胳膊侃侃而谈。伊莱面带微笑地看着他,显然很喜欢听别人讲关于他的故事。

“伊莱·雷德蒙失去了他的家庭,”雷克斯牧师重复道,“就像玛丽·西莱斯特号莫名其妙地失踪那样,你们还记得那艘船吗?那真是个悲伤的故事。人们找到它时,船上的土豆和火腿还是热的,好端端地摆在盘子里,却一个人影都没有。空无一人。没人知道船上发生过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糟糕得很。救生艇还系在船边上,船上的人却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们去了哪里?这是个关于海洋的未解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