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爱情

我们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赴死客。
忽风忽雨,烈焰冰窖,忽暗忽明,肃杀荒辽。
风起云涌的大时代,蝇营狗苟的小时代,皆为艽野,皆为羌塘。
艽野不只是羌塘,凤凰也不是凤凰。
人间道,尘梦一场。
西原,西原。
你是否会涅槃在时代更迭的夹缝中,反反复复不停涅槃?
时时常示人,世人常不识。

于无常处知有情,

于有情处知众生。

所谓文学,不离人性,不离有情众生。

那当时当下当代,那些所谓的文学呢?

那些为了所谓文笔而文笔的方家,那些为了所谓深刻而深刻的圈层。

那些以文学之名而高铸的门槛和城墙、俯视和鄙夷。

那些不说人话的行文,那些沾沾自喜的自娱。

那些硬把文学分为严肃或通俗的清流自诩。

那些为了所谓文学而文学的精英。

我浅薄,看不懂那些发心。

好吧,我不配谈文学,我野生,我只是个走江湖跑码头的说书人——

只会拍案市井,不善讨好精英。

只懂如何说书,不懂怎么笔歌墨舞遣词造句。

不见喜于所谓同行,不见喜于大人先生,亦不见喜于热衷鄙夷畅销书的吃瓜群众。

我只会讲故事,用众人听得懂的方式。

如果文学有门槛,就用故事掘阅它。

如果人性说不清,就用故事伏藏它。

那些动人的故事,大多伏藏在人性关隘处,示现在命运的绝境中……

听故事和讲故事,众生之刚需和天性。

说书人不懂文学,但有文心,不过十四个字:

于无常处知有情,

于有情处知众生。

(一)

总有一些故事,始终仰之弥高,永远弥足珍贵。

我本不配来讲这个故事,但整整十余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这是发生在风马藏地的一段艽野尘梦。

关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羌塘和凤凰。

男人是一员武将,名唤陈渠珍,湘西凤凰人,清末民初时,持戈驻藏大臣赵尔丰帐下。

陈渠珍武备学堂出身,胆气过人,文采武功亦为人上人,初从戎,便千里戍疆奔赴康藏。自打这个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一入藏地,红顶子的仕途、跨民族的爱情便纷至沓来。

雪压枪头马蹄轻,彼时之陈渠珍,正身处少年得意扬鞭策马的人生节点。

奈何造化戏人,少将军一头撞上的是大时代,他遭遇的是乱世大折腾的当头炮。

辛亥年间藏地亦有同盟会起事,协同遍布边军的哥老会,搅得雪域高原旋涡四起。

陈渠珍本新派人物,同情革命,但究竟清廷遗臣,忠义难两全,气节名节难双保,故而率部众百二十人临渊抽身、冒死遁走。

他本不想带这么多人上路的,奈何士卒们拦马相告:

陈管带,我们和您一起走,咱们一起回家。

当时当地的情形,陈渠珍不迂腐固封,亦不随波逐流,审时度势后选择走出这一步,着实令后人生叹。更令人称奇的是,那样的乱世,一个那么年轻的男人能够赢得百二十士卒的誓死相随。

说是誓死相随,一点都不夸张。

前路绝非坦途,他们要穿越的是九死一生的羌塘。

羌塘之大,相当于两个浙江。

茫茫荒原羌塘,海拔平均近5000米,比拉萨的海拔高出来近2000米,是世界屋脊的屋脊。

秋冬肃杀时节,那里是最耐磨的游牧者们也不敢轻易涉足的死地荒野。

余路皆封,行则必亡,这条路也算是天选的了——陈渠珍一行只有取道羌塘,翻越唐古拉山入青海方能抵汉地。

踏上这条路时,他不是没有评估过要面对的苦厄、要直面的劫难。但所有人都唯其马首是瞻,除了挺直腰板,他并不能再有什么犹豫。

当时是1911年的晚秋。

那一年出生的孩子里有人叫季羡林,有人叫杨绛。

那一年在北京成立了一个叫清华的学堂,在广州有72个人葬身在黄花岗上,在长沙有一万个人集会掀起保路运动,在武昌有人打响了一枪……

而在荒蛮辽远的藏北腹地,有一群人在走路。

是求生,也是找死,以侥幸为拐杖,徒步羌塘,返回南中国的故乡。

说找死,一点都不夸张。

羌塘路茫茫,无给养无坐标无得力的向导,一路上极尽苦寒,断粮长达七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