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5/6页)

菲菲的电话。

这是个阴郁而奇特的电话。

一个中年女人先在电话里说:你好路平,我是菲菲的妈妈……

一阵嘈杂,电话被抢走,隔着一整个太平洋,菲菲的声音响起:

喂,你叫路平是吗?

他们说你……是我的男朋友?

一切荒诞得好似跌进了八点档的台剧:

菲菲接连经历了数次深切治疗,重新有了一颗能长期跳动的心脏。

但长期大剂量药物治疗,以及手术中的某种操作原因,大脑机能部分受损,丧失了一大段人生记忆,其中包括路平。

是的,传说中的失忆。

我明白你对这段故事真实性的质疑。

作为整个故事的旁证者,我的回答只有三个字,是真的。

冥冥中那只主宰一切的手,戏谑地把人生捏成各种光怪陆离的模样。

奇异的滇西北,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过客,说死就死的兄弟,说出家就出家的老友,说失忆就失忆的菲菲……

见惯了周遭种种,路平和菲菲的故事,我已真心不觉得多么离奇。

我倒宁可它是假的,是我虚构捏造出来的。

但它却真实而坚硬得像块石头一样,有形有质,有棱有角。

关于菲菲的失忆,那一代的常驻民们不少人知晓,许多年过去了,个中至今生活在古城的仍不少。

我记得,当年在愕叹之余,有人说:也好,她一直在逃,现在算逃彻底了,就此罢了吧。

也有人说:如果这事儿发生在我身上,我一定要去再见一次菲菲,重新开始。当时,我觉得前者都有颗胆怯又冷漠的心,后者都是嘴子。

后来我也混乱了。

有些石头太沉重,搬不搬,怎么搬,旁人的置喙没有任何意义,毕竟被压住的,不是你。

往昔的那段时光真正意义上灰飞烟灭,所有的坚持和等待都失去了意义。连死心,都没有了意义。

……

在当年那个电话中,菲菲的妈妈努力想让路平接受这一现实。

路平轻易就信了,几乎没有一丝疑惑,他很礼貌地问可否单独和菲菲聊一会儿。

他和她聊了不到五分钟就挂了电话,两个人礼貌地互道再见。

说完再见,出现了几秒钟的沉默。

路平的心猛地跳得飞快,他屏住呼吸,试着在听筒上轻轻地敲。

一、二、三……

一、二、三……

那边却已是忙音。

(七)

路平有首歌叫《我的心被遗弃了》。

当年听,觉得不好听,太直接了,像一阵沉重的锤击,锤在胸口砸在后背,闷痛得很。

下雪的深夜,我独自在雪里面
画了一颗大大的心,证明我对你的思念
……
你到底爱不爱我,你快点告诉我,不要让我再承受这死去活来的折磨
我的心被遗弃了,扔在了大雪中,寒冷的天冻伤了我
我的爱被遗忘了,没有人体谅我……

路平早年玩儿摇滚,玩儿得很重,改玩儿木吉他弹唱后,很难再从他的歌里听到摇滚的影子。唯独这首歌例外。

每当他嘶吼起这首歌的时候,我会停下敲鼓,安静看着他的侧面。

看着那些咬肌、那些青筋,那些粗劣的歌词从他嘴里掉下来。

他像块噼里啪啦燃烧中的柴火一样……

这个木头一样的男人。

好吧,有一种难过,难得难以诉说,这首歌是他唯一的泄洪堤口。

他有个习惯。

每次在歌曲结束后,都会停顿几秒钟,静帧一样,而后轻轻在琴箱上敲击三下。

敲三下停一下。

敲三下停一下。

……

在这个故事中,路平当然不是狱卒,但菲菲却一定是逃狱者。

她叛逃的东西,或许不是路平。

应该是所谓的宿命吧。

菲菲如履薄冰的生命置身在一只巨大沙漏中,沙子不急不缓地坠落,沙沙沙沙地响,永远在提醒着她时日无多。

对于这种钝刀割肉的感觉,她恐惧也不服气。

她偶尔也曾屈服盲从,听着沙子响声默默出神,默默煲着汤。

偶尔她会决绝叛逃,搅起沙尘飞扬迷伤周遭众人的目光。

若你是她,你又当如何面对?

菲菲最终叛逃成功,奇迹般地重获了一颗稳健跳动的心。

重生后的菲菲,跳跃在没有逻辑性的记忆碎片上,奇迹般地屏蔽掉了关于那个旧世界的诸多剧情桥段,也好,也算是某种次第的圆满解脱——自此逃离了那些本该有的回头或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