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狱者(第3/6页)

一路上,每隔十几分钟就打一个电话问情况,值班大夫耐心被耗尽后,关了手机,他打不通,以为白床单已经盖在了菲菲脸上,差点崩溃在大具桥头。

万幸,人抢救回来了。

回来后,换路平给她煲汤。

向来沉稳的路平变得心急,灶火开大了,煲出来的汤她并不爱喝,她侧躺在床头出神,神情和当初在厨房时一样平静。

路平坐过去握住她的手,她任他握着,依旧是漫长的发呆,像是跋涉在某个遥远的国度。

北风挤过门缝,汤摆在床头。

不一会儿的工夫,白色的油花凝结在上头。

路平应该是那时学会了做饭。

他吃了三十多年的面条,一辈子西安男人的胃,粥粉肠饭本不爱吃。为了她,他颠覆了食性,专门去买了菜谱,研究做细火慢工的广式菜。

刀切了手,弹吉他的时候裹着纱布,上面一点红。

整整躺了三个月,血色才重回菲菲面上。

但元气伤得厉害,偶尔会吐血,殷红的一小口,吐在木地板上,像块儿南红玛瑙。

她眼神轻飘飘地落在那块玛瑙上,静静地发着呆,看着。

已经是春天了,三角梅倚在窗前,樱花谢了是桃花。

她开始和路平吵架,吵得很凶。

她好像是为了吵架而吵架,像是骤然被另外一个陌生人附身,脾气性格全变了。

先是错愕,紧接着被委屈覆盖,路平弄不清吵架的原因,使劲捶头也捶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儿了。

有过笨嘴拙舌的哄,也有过笨嘴拙舌的哀求……

几乎每一次吵到最后都只能沉默以对,路平闭上嘴,用沉默来消化那些费解。费解和委屈交织成痛苦,堰塞住思维,他的脑子不够用,转不动。

这样的场景我目睹过一次。

两人面对面蹲着,吵亢奋了的菲菲猛地站起身来,摇晃了两下,一头栽地昏死过去。

顾忌她的心脏病,没人敢去抬她,任由她仰在冰凉的青石板路上……煞白煞白的嘴唇。

我忙着拨120,一回头,路平跪坐在地上,手指插在头发里,太阳穴青筋暴跳,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良久才猛地吸一口气。

他们两个,他更像是马上要暴毙的那个。

菲菲发病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隙越来越短。

每次栽倒时都好似再也活不过来的模样,脚踝和膝盖永远淤青。

她好像不是很在乎自己下一次是否还能醒过来,开始变本加厉,每天晚上换着酒吧痛饮。

整瓶的澜沧江矮炮,一仰脖就倒了进去。

有时候她喝醉了,没发病,一个人跌跌撞撞地找镜子,水龙头哗哗地响,她撑着洗脸盆,散乱着头发和孤光,呵呵地笑着,在镜子里找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一开始还会有人劝,但很快就没人劝了,人们开始怕她,躲着她。

她不在路平的D调酒吧喝,但有时会跑到我的小屋来买醉,起初我说菲菲我不能卖你酒喝,出了人命谁来负这个责任。

她会当真找来纸笔写生死文书:

我今天在大冰的小屋喝酒喝死了和任何人没任何关系……

一边写,一边还问要不要按个手印。

她不笑,我分不清她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较劲,我不自觉地在回避着她的眼睛,我从未见过那样绝望而凌乱的眼神。

这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菲菲。

路平没有任何对付她的招数,只好在她常出没的地方都放了速效救心药。

我也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如何照料心脏病患者有了些基本的认识——都是路平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告诉我的。

他低着头,絮絮叨叨,左手攥白了右手,里面攥着药。

(四)

滇西北没有春夏秋冬,只有旱季雨季。

雨季来临,昼夜微凉,从某一天起,菲菲忽然不和路平吵架了。

喝醉了也不吵。

瓦檐上落雨成珠,水渍洇透了老木头天花板,她抱着膝盖,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坐在窗台上。

她开始不和路平讲话。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

不是冷战,只是不说话。

路平再木头,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多余,看来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已是羁绊。

他依旧搞不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他走过去,试探着说:

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等到不再讨厌我的时候,记得回来就好。

他试着笑着说。

他说:真的,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她不说话,盯着他出神儿,两大颗眼泪掉了出来,吧嗒吧嗒滴在路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