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人(第3/4页)

总之,很有教养的样子,没挨过饿的那种。

一并改不了的,还有打理房间的习惯,简陋的小木屋被她收拾得并不凌乱,舒适谈不上,温馨还是有一点儿。

那是个带有一点儿梦幻色彩的小木屋,起风的时候,整栋木头房子会有节奏地轻轻吱吱嘎嘎,像是一对耐力持久的爱侣,缠缠绵绵地在行周公之礼。

话说,不起风的深夜,我路过那栋小房子,它有时候也会有节奏地轻轻吱吱嘎嘎。

和所有情侣一样,两个人也吵架。

一个生气了噔噔噔前面走,一个背着吉他急促促地后面追,把青石板的路踩出一连串干脆的响。不吵架的时候,两个人偶尔会钩着小指走过大石桥,甩啊甩啊的,把清寒的日子搅拌得浓郁而黏稠。

卖解苦,卖艺难,街头撂地的生意劳身劳心,有一个时期尤其艰难,当时古城开征古维费,市容执法力度骤然增强,流浪歌手作为非法流动经营者,每天被撵得“狼奔豕突”。

对策也迅速出现了,很多流浪歌手身旁诞生了一个新的岗位,专门负责望风,一见制服出现,立马风紧扯呼暗语相赠。

小洋芋那时也担负起了这一职责,一边打鼓,一边望风。

她那时已经打了很久的鼓了,眼睛的左顾右盼并不会影响手上的惯性,只是弦一绷紧,声音自然也不再轻松。

毕竟道高一丈,人家执法队员换了便服,夹在听歌的人群中鼓掌,还蹲下来问问碟片的价位,然后笑笑地抓住吉他:不好意思兄弟,琴没收了。

出现了流浪歌手和执法队员之间的激烈对抗,半年的时间连着好几起流血冲突。

一把吉他往往意味着一个流浪歌手的全部身家,愿意为此拼命的,大有人在。

他们也被没收过数次吉他,我目睹过一回,据说那是跟了他十年的一把琴。

他和旁人不一样,完全不反抗,低着头收纳碟片、口琴、摇铃,脸上一抹笑,逆来顺受的一抹笑。

被同行欺辱,被游人轻蔑,被制服制裁……他惯走江湖明白唯有淡定相对,她却不能忍,几度梗着脖子昂着光头和人怒目相对。

他起身拦她,不显山不露水地暗拽住她,重新把理智传输过去,一并传输过去的还有强颜欢笑、尴尬和无奈。

动手打是不可能的,她也并不具备街头吵架的经验和履历,每每攥着拳心理智地坐回原位,红红白白的脸,一闪而过的含羞带忿。

路终归是自己选的,食物链的底端,她和她爱上的爱情。

她爱的到底是什么?我猜,她自己也很难说得清。

他们动过成家的念头,一起回过上海,返回丽江后却不曾提及和家长们交涉的情况。

用脚后跟也能想出他们所遭遇的尴尬,不同的金钱观,不一样的人生轨迹,不可预期的未来,不知根底的男人……

在上一代人眼里,不管他长得有多帅气,终究不过是个流浪汉,朝不保夕那种。

阻力越大,反作用力越强,她愈发叛逆,愈发彻底地下注到这段爱情。

能投入的一切她皆毫无保留,不论是物质、青春、未来还是身体。

她赌得很凶,几乎是为了赌而赌,已不去在乎输赢。

他发梦攒钱做专辑,她理所应当地配合,陪他枯守街头白天黑夜地挣散碎银两,手打鼓打裂了就缠上胶布继续打。

那些白日梦,别人再劝他,她也不劝,她不是支持或理解他的追求,只是理所当然地配合,睡着的人怎么能叫醒另一个做梦的人,于她而言,这场丽江行,本身就是一场梦游。

她在滇西北街头晒黑了脸,布满裂纹的手捧着这份亦幻亦真的感情,整整陪了他两年。

后来她终于累醒了。

两个人的梦做完了。

完了就是完了,无须赘言。

(三)

按照常规的故事走向,小洋芋顺理成章地回归十里洋场。

他俩之间或许有过生离死别,又或许是撕B翻脸……但非外人能知晓的了。

像许多过客一样,她很快被人遗忘,不再被人提起。

没人在乎她曾经的孤注一掷,没人关心她大梦初醒后的两手空空、何去何从。

此类碎梦故事在那座小城不稀罕。

这座小城可容过客可容短梦,但对于那些满怀预设的孤注一掷者,却总是去留无情!

若干年来,它用它的方式提示你去平视它。

它用它的方式告诉你它不过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城,和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城无二,并不代表自由,也代表不了自由。

你若盲目爱它,它并不会同样去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