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大乌苏(第4/12页)

他战战兢兢地解释:门市部里进了一箱健力宝,电视里才有的那种……我以后再也不馋了。

日光晃眼,积雪未消,风里冻了良久,才听见父亲说:……报社寄来的稿费,以后给你当零花钱。杨奋蹲在地上哭:爸爸,我给你丢人了……

父亲没去扶他,父亲立在原地,手攥成拳头,里面紧紧握着那支笔。

父亲向来木讷,父亲嘴唇哆嗦了半天,方又挤出一句话:……不管生在哪儿,都要做个有出息的人。他脖子上青筋暴起,低声地、吃力地说:不管我有没有出息……你都要有出息。

衣襟扑簌,手指冰凉,枯草俯身偃,风来自远方。

轰隆隆的战车一样,铺天盖地的骑兵一样,穿越蒙古利亚的高原,搅浑乌伦古河水,横扫西北偏北的旷野,从一个远方席卷向另一个远方。

……

(三)

金笔只外借过一次,借给杨奋高考。

父亲站在考场外,人群中静立,微笑,看着他。

不等父亲问,杨奋大声抢答:放心,考得很好,我可是用金笔考的呀!

人流涌过,乌泱泱的考生,出圈的羊群一样。

一片嘈杂里,有人侧目,瞥一眼这个昂着头的孩子,他扯着嗓子在大声喊:放心,我没给你丢人!

有人惊讶地看看他,然后捂着嘴笑:这家伙,考疯了吗?咋又哭又笑满脸放泡。

……

填高考志愿的夜晚,父亲走过来,乐呵呵地站在他身后。父亲指了指墙上的金笔,示意他用金笔填。

杨奋说:不用了爸爸,我已经用碳素笔填好了。

父亲的手僵在一旁,半晌,又望了望那张志愿单。

纸上填好的第一志愿,杨奋没来得及伸手去遮:是吉林,不是新疆。

父亲提起过的,希望他将来能留在新疆。

父亲没有说话,他一贯沉默。

杨奋沉不住气,尝试着解释:

马史填的志愿更远……他倒是想留在新疆,但他爸爸逼着他报了江苏的大学,他爸爸说:我们这一辈走不出新疆,你们这一辈咋样也要走出去,走了就不要回来了,留在江苏好好过,下一代也不要再回来了……

马史哭,他爸爸还骂他没志气,说白给他擦了这么多年的鞋。

杨奋争辩道:爸爸,我如果像你们一样在这种地方待一辈子,能有撒出息?能实现撒理想?

他争辩道:……你不是说过的吗,不管你有没有出息,我都必须要有出息!

没人和他争辩。

父亲转身,无声无息地走开。

是去继续他那永远无法出版的书稿吗?不知道。身后的小餐厅里,听不到沙沙声,闻不到黑砖茶混着莫合烟的那种香。

杨奋考去的是吉林市北华大学,离家5000公里。

临行前夜,他拆开早已打包好的行李,眼睛一秒钟被烫伤,行李的一角,躺着那个熟悉的布袋子,里面是那支金笔。父母房间的灯是黑的,无声无息,安安静静,今天睡得好早,父亲应该睡得很沉,一丝呼噜声都听不到。

杨奋在小餐桌前坐下,头顶15瓦的小灯泡昏黄,石英钟嘀嗒,手里的金笔泛着烫手的光。

杨奋说,18岁那一年的那一夜,他人生中第一次忽然想找点儿酒喝。

悄悄推开门,沿着漆黑的马路走出去很远。

街尽头一家即将打烊的小商店,他小时候偷过的那家店,这么多年过去了,里面的货品依然是乏善可陈。

店小,只有啤酒,夺命大乌苏。

付钱时他呆了一会儿,口袋空空,一毛钱也没有,他已经很久没有过零花钱了。

父亲的通讯员稿费,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了……

店家着急打烊,催他结账,正发蒙呢,一旁伸出一只手,摁在他的肩头。

那人应该是父亲的熟人,他对店家说:一瓶乌苏吗,我请了。

摁在肩头的手又大又沉,那人说:考上大学了是吧?老杨值了,生了个好儿子……

杨奋不接话,抱着酒瓶子,低着头走开。

第一次喝夺命大乌苏,原来这么苦,太苦了,从口苦到心,边走边喝,一直喝到城外的小山包上。

酒还剩一半,手高高举起,慢慢往土上浇,胳膊一扬,瓶子远远地扔掉。

残酒泡沫泼了一地,酒瓶子骨碌碌滚,滚出一串脆响。

他抖了一下,猛地一个转身,脚下一绊,面口袋一样重重拍在地上。

土很暄,脸不疼,他不着急爬起来,攥住两把草,久久地趴着,睡着了一样。

夜里11点不到,不远处的小城已是漆黑一片,酒瓶子的声音滚得很远,这个安静得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地方。

清晨回家,一头露水,背起行李就走,一个人走的。

金笔他没拿,挂回了墙上,笔袋里叠着一张纸,父亲剩下的稿纸。

纸上工整的一行字:爸爸再见,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