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时间的时钟(第2/7页)

我把手表递了过去,只听见他发出既不是“哦”也不是“唔”的慨叹。卡在左眼眶上的单片眼镜也掉了下来。他及时抬起手掌,用手心巧妙地接住。

“哎哟,好老的表啊……”

母亲是这么和我说的:“你爸买这块表的时候,你应该还在念高中吧。”

也就是说,这是四十年前买的表了。有时候,我们只有在一个人去世后,才能真正了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父亲爱赶时髦,愿意花钱给自己置办行头”这种事,我原先一无所知。

母亲把手表给了我。哥哥的体型更像父亲,所以父亲那会儿购置的大衣就归了他。

“那可是在银座的西装店量身定做的大衣,至少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

真的假的?让人难以置信。

父亲退休前是个上班族。虽然跳过槽,可前后两个公司都不大不小,也没什么名气。

在我这个儿子看来,他就是个再平凡不过的公司职员。他们那代人大多不喜欢滔滔不绝地谈论自己,觉得很丢人。父亲也不例外,长年沉默寡言。直到快退休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公司到底是干什么的。无论是从大学的法学院毕业后进的第一家公司,还是后来跳槽去的第二家,都是汽车零部件生产商。他在两家从事的都是会计工作。关于父亲的事业,我只听说过这些。

父亲的工作看起来很忙,每天到家都很晚。不用上班的日子,他总是在家里躺着。我几乎没有跟他一起出去玩的记忆。父亲退休前留在我脑海中的形象,不是西装革履,就是穿着宽松的睡裤。

他的工资应该也不是很高。供我们兄弟俩上了大学,照理说我没什么资格埋怨他,但是在哥哥考上大学,我即将迎来高考的时候,时不时会出现便当里没有红肉的情况。竹轮和鱼肉香肠成了主要的配菜,寿喜锅里放的也是猪肉。母亲开始外出打零工。眼看着电视的显像效果越来越差,也一直没换新的。连我这个孩子都能察觉到,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

但就在这个时期,父亲买了高档手表,还量身定制了大衣?

在父亲的葬礼上,母亲流着泪说:“像你爸那么好的人上哪儿找……”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变得愈发冷静,也愈发现实。渐渐地,她开始在我们面前埋怨父亲,时不时还会披露一些我们从没听说过的小插曲,言外之意是,“我熬那么多年也不容易”。

“你爸当年可要面子了,总是花大价钱给自己买好衣服穿。我穿的可都是打折货。”

长大成人后,我们学会客观地审视自己的父母,就会发现他们不过是普通人,与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当然,这里的“普通”既有褒义,也有贬义。当自己的年龄超过记忆中的父母时,这种感受尤其强烈。

可是无论怎么说……

作为被迫吃了好几年竹轮和鱼肉肠便当的儿子,我还是有些不满。母亲还说,父亲晚归也是很可疑的。“天知道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又忙了些什么。每天这么晚回来,可不全是因为加班。”

店老板的赞叹让我有点飘飘然。于是我不禁得意扬扬,说了句多余的话:

“听说这表还是有点档次的。”

店老板回了我一个苦笑。他身材消瘦,手指却很粗。只见他轻抚表盘上的品牌名字,用医生告知诊查结果的口吻说道:

“这表放在当年吧,也算是高档货,但只有赶时髦的俗人才会买。这个牌子对外宣称自家的表都是瑞士产的,其实,都是巴西的工厂做的。”

言外之意是“我是能看表识人的”。父亲都去世了,可我这个儿子还对他一知半解呢。看来这位店老板虽然懂表又爱表,却不擅长跟人打交道。他没察觉到刚才那番话让我有些窝火。

“这是家父的遗物。”

我话中带刺,他却丝毫不显得尴尬,只是回答:“哦,那可真是……”

话虽如此,四十年前的机械表却令他的精神为之一振。他把父亲的表摆在工作台上,用形似钢笔、头呈刮刀状的工具撬开表盖。我隔着柜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大大小小的齿轮在手表中勾勒出复杂的几何图形,好似一座微缩工厂。

他把单片眼镜重新戴好,侧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变深了。

我问:“能修好吗?”

老板没有看我,仿佛在跟手表交流一样。

“啊,是这个螺丝坏了吧。稍等啊,我这儿说不定还有同款的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