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来路(第3/10页)

但母亲并没有用批判的眼光打量我的衣服,甚至没有看我的脸。她的视线在空中游离了片刻,然后嘟哝道:

“小充……”

就好像这是个陌生人的名字。

我并不奢望她起身迎接我。她仍然端坐在画架前。

小充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站不起来了。

“她的腿脚不行了,最近都用上轮椅了。”

我知道小充是故意这么说的,好让我担心,于是我用冷若冰霜的口气反问道:“一个那么要面子的人,居然用上轮椅了?看来情况相当严重啊。”

“就是为了保住面子才坐的轮椅。她不是完全走不了路,只是不想让人看见她步履蹒跚的样子。我劝过她好几次了,多走走对身体好,可她就是不听。”

小充是个好孩子。看到你穿牛仔裤,她都没训你。但我记得,你有一条故意做旧的牛仔裤被她自说自话扔掉了。“垃圾就该进垃圾桶”——“妈妈”对你做过那么过分的事,你还会为她担心?你劝都没用,难不成我劝还能有用吗?

小充跟我一样,住在离老家很远的地方。但他会时不时带着妻子佳织和孩子们回家探望。母亲特别宠儿子,几乎把他当成和我们姐妹截然不同的小动物、小宠物。

据说母亲的身体大概是两年前开始出问题的。起初她甚至不肯请护工,小充好说歹说她才点头。

“我最近每个月都会去家里看看,但以后就没法去得那么频繁了……”

我总把小充当孩子,但如今他已经是电机厂商的股长了。据说公司正式决定十月份派他驻外。

“她到底哪里不好啊?”

“哪儿都不太好。”

“这是什么话?是没几年好活了吗?”

“呃,那倒不是……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我感觉电话那头的小充是在故意糊弄我。他的言外之意是,想知道实际情况,就得亲自回去看看。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想让我见母亲一面。“你就替我好好照顾妈妈吧”——我仿佛都能听见这句话了。

母亲的个子很高。小时候,我总是被她俯视。长大后,我们的视线差不多平齐了。可如今的母亲坐在憋屈的轮椅上,整个人好像小了一圈。啊,她已经不能再俯视我了。

我上前一步,俯视着她说道:

“我听说你身体不太好。”

原本已经把脸转向画布的母亲听到这句话,像鸡一样敏捷地回过头,把亮色的画笔对准我,就好像那笔头是枪口似的。这时,我发现她的口红抹出了唇外,一双画出来的眉毛分外惹眼,却不对称,一点都不像画家的手笔。

“我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岁月不饶人而已。”

她撂下这句话,把头转了回去。我这才发现,她的头巾上印着向日葵的图案,只是底色是紫色的,所以我一下子没看出来。我真想扭头就走,回去换一身衣服。因为我的连衣裙上也有向日葵,只是做了变形处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母亲最爱向日葵。无论是穿在身上的衣服还是日用品,她都会选向日葵图案。我们姐妹俩夏天穿的连衣裙上也都是向日葵。她自己经常画这种花就罢了,一到夏天,还会给绘画班的学生们布置和向日葵有关的作业。

所以我很了解向日葵。乍一看,会觉得那就是一朵大花,其实那是无数小花的集合体。正中央的棕色部分是“管状花”,外侧的一片片花瓣叫“舌状花”。现在让我凭空画一张管状花的细节图,我应该也能画出来。

不知为什么,我们家的院子里有各种各样的花,却偏偏少了向日葵。“把它当画的主题才好看。真花总有些俗气,不是吗?太鲜艳了,我不喜欢。”

她会用独断自私的审美评判世间万物的优劣。花朵、画作、物品、人……连她的孩子都是评判的对象。

她的价值观是黑白分明的。要么喜欢,要么讨厌,没有居中的选项。

我和姐姐拼命努力,生怕被母亲打上“讨厌”,也就是“不合格”的烙印。但是在这场竞赛中,姐姐始终遥遥领先。

母亲专注地画着,仿佛早已忘记了我的存在。我擦了擦汗,凝视着她。能说的话本来就不多,还被我早早说完了。有什么说什么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个房间好热啊。”

“啊?”

母亲又像鸡一样敏捷地回头看我。她的妆都被汗水弄花了,表情却显得十分惊讶,好像在我开口前她都不觉得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