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理发店

十五年前,我把店搬到了这里。

常有人问我,为什么要把店开在这种地方?可我很喜欢这里。整家店一个人就能上上下下打点好,不必让客人多等。我理想中的店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更何况……您瞧瞧这面镜子,初次光临的客人都会喜欢上它。放置镜子的位置,还有它的尺寸,都是我精心设计过的。

那家理发店位于一座海边小镇上。先坐电车,到站后再换乘公交车,沿着穿过山脚往远处延伸的海边公路一路向前。几站后下车,继续朝公交车的行进方向走几分钟,便能看到右手边靠近山的那一侧由红、蓝、白三色构成的灯柱,正如打电话预约时店主跟我说的那样。

沿着铺有枕木的斜坡爬五六级,就是店门口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过时的西式小屋。我看不到任何写着店名的东西。店门是木头做的,上半截镶了一块玻璃。门上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写着“营业中”三个字。

店主大概是把没人住的民宅改成了店铺。没有鲜花的院子里,立着一架被人遗忘的秋千,支架和锁链上都布满了红色的锈迹。棕榈树立在门的两侧,就像看门的卫兵。

我明明是去理发的,却对着玻璃映出的影子理了理凌乱的头发。然后,我扣上羽绒服的第二颗扣子,轻舒一口气,伸手握住门把。感应门铃发出婴儿玩具般的声响。

店内的景象却和陈旧的外观形成鲜明的对比,精致整洁,井然有序。白色的浮雕墙纸看起来像刚刚洗好、还没来得及熨烫的床单。擦得锃亮的深棕色地板分外光滑,在上面溜冰都不成问题。药剂容器的标签整整齐齐地朝着一个方向,像一群被追求完美的导演安排好站位的话剧演员。

店主站在理发椅旁边,乍一看就像椅子的附属品。他可能算准了我的预约时间,早在我到达前就站在那里了。他的头发剃得很短,明显有不少白发,却没有染。也许他不太关心自己的发型。年纪一把了,后背倒挺得笔直。

我刚在椅子上坐好,他就给我套上了白色的罩衣。让别人给自己穿衣服,而且还是年长很多的人,我感觉仿佛瞬间变成了小孩子,有些惶恐。于是我想主动把手伸进袖子里,谁知店主的动作比我更快。他问,路还好找吧?我点了点头。然后他毫无预兆地说了起来:

“十五年前,我把店搬到了这里……”

您不是本地人吧?不,我就是凭感觉猜的。而且您的穿戴也很整齐。您是从哪边过来的?哎哟,那么远啊?劳驾您大老远跑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真是不好意思。您是不是在那个什么“因特网”上查到这家店的?我对电脑啊,真是一窍不通,只是听人说过这家店在网上有点名气。我也没什么厉害的本事,只是干这行的时间比较长罢了。承蒙大家看得起,还有客人愿意大老远过来捧场,我当然是感恩都来不及啦。

店主嘴上这么说,可是在我看来,他其实有些为难。镜子里的他面带完美的微笑,让人无法想象他露出其他表情的模样。他的嘴唇两侧刻着深深的笑纹,但同样的笑纹并没有出现在眼角。

他往我的头发上喷了些温水,然后盖上一条热毛巾。

我有多久没有去理发店剪过头发了?高中毕业后,我想把发型弄得时髦些,于是不知不觉养成了去美发厅的习惯。原来常去的那家理发店的大叔,总想把我的头发剪成跟他一样的三七开。

店主把热毛巾往我的头皮上压。好烫,我差点喊出来,但并没有觉得不舒服。对了,享受毛巾的热度渗进每个毛孔的感觉,不就是理发店的妙处吗?那是一种令人怀念的感触,一种被我遗忘已久的感触。

热毛巾散发出一丝微弱的生发水香味。这种香味也让我备感怀念。那是“大人”的味道,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小时候,每次去理发店,我都会使劲闻这种味道,把它当成一种通往陌生世界的记号。

您想剪成什么样呢?像您这样的年轻人,平时应该很少进理发店吧?嗯,我当然能看出来,因为美发师的剪法跟我们不一样。您特意选择这家乡下理发店,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用意啊?

对不起,我不该瞎打听的。因为有很多客人会在痛下决心或是决定改变现状的时候,去一趟理发店。干这行的日子久了,我由衷地觉得,在遇到人生转折点的时候剪头发可不是女人的专利。男人也一样。

您放心,我不会给您剪那种老土的发型。有什么要求您尽管提就是了。

我不擅长向理发师提各种要求。“照现在的样子,剪短一些就行”——这句说惯了的话差点脱口而出。可是闻着那生发水的味道,我改变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