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童(第3/24页)

老师深感困惑,只觉得毕竟靠说辞难改此少年的初心,也就只能断念了。

不久,母亲阿牧又在儿子抽屉里看到日记本上写着这样的文字:

有如此愚昧之父母,实为我莫大之不幸。可怜的父母亲啊,你们殷切期盼将来能得到春之助的温暖侍奉,自由自在地终老余生,此乃大错特错之想法。春之助的愿望并非金银财宝,亦非功名荣华,双亲视为现世之乐的一切事物,无一足以动摇春之助之心志。我并非不爱你们,且无法只爱你们。看看基督诞生、释迦诞生之国度便可知之……

两三页后,还有一首引自西行法师《山家集》的和歌,上面有圈点。

梦幻人世间,脆弱无常转瞬逝,吾心未醒眼。

母亲一向看不懂这些文字的意思,一目了然的是儿子的思想并不稳定。

春之助对待父母的态度渐渐变得厚颜与狡猾。父亲质问他的时候,春之助不再像过去那样自白或说明正直的理由,他相信那么做的结果是无益的,所以尽可能不与父亲交涉,装个糊涂混过去拉倒。让他多吃一点饭,就老老实实地吃;叫他穿得暖一点,就听话地穿。唯有学习一事一点也不含糊,他半夜里溜下床铺,拨亮油灯芯,伏案用功。或许意识到光有汉学最终是不行的吧,他开始拼命自学英语,到高校二年级快结束时,已经把卡莱尔[1]的《论英雄与英雄崇拜》和《服装哲学》读完了,接着,他又阅读了《旧衣新裁》。学校的老师,他已经不再放在眼中了。

这是春之助十三岁那年的正月,他在神田的小河边散步,看到一家旧书店店头放着英译本的《柏拉图[2]全集》六卷本。书脊上写有“Bohn’s Classical Library”[3],烫金字迹也快被磨得看不清了,满是污秽。试着抽出其中的一卷,只见里面到处是红墨水画的底线,还有用铅笔做的注释和评论。春之助想到这套书的前主人是如何热心地熟读、玩味和研究柏拉图的,不禁佩服他的好学和高雅。他以前只听到过柏拉图的大名,却未接触过他的文章,此刻,就像见到了憧憬已久的恋人,心中雀跃不已。他伫立在书柜跟前,书上的一节文字映入眼帘。

…“hence God resolved to form a certain movable image of eternity; and thus, while he was disposing the part of the universe, he, out of that eternity which rests in unity, formed an eternal image on the principle of numbers:-and to this we give the appellation of Time”…[因此,造物者(上帝)决定为永恒设立某种运动的形象;那么,在安排宇宙各天体运动规则时,他为了保持宇宙运动的整体性,将永恒的运动形象依据数字来排列和呈现——这种形象便是我们所说的时间。]

这五六行文字是《蒂迈欧篇》里苏格拉底对于“时间”和“永恒”的论述,它将自己平生在心头蒙眬思考的东西巧妙地阐释出来,使春之助感到异常惊喜,兴奋得连手脚都颤抖起来。“就是它,就是这本书。我平时向往的就是这本书上的思想。一直想读的也就是这本书。如果不了解这位哲人的语言,那么自己终究无法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春之助在心底如此自语。他已经无法放过这套书籍了。

“这书要多少钱?”

“五元。”

刚才就诧异地看着少年举动的店老板,脸上浮现出嘲弄的微笑,并不起劲地回答。春之助为了买书,平时很节俭,剩下的零用钱已有三元,加上新年叔叔婶婶给的压岁钱,正好够五元。他立刻跑回药研堀的家,取了钱又返回。

春之助用包袱巾包好这六本书,立刻飞奔回家。下决心要在正月里把这套书读完。学校放学回来,就坐到书桌边一动不动地读到半夜两三点钟。到正月二十日已如愿读完了三分之二,基本上能领会其中那些崇高的哲理了。眼前现象的世界不过是一场梦幻;唯有观念才是永恒、真实的存在。以往春之助从佛教经论中习得的幽玄的思想,在这位希腊哲人的论述中了解了更强烈、更明晰的阐释。自己还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能够读懂连大人也难以理解的书籍蕴奥,理解精神的可贵和物质的卑贱。一想到自己已经到达古代大德圣贤的心境,就不能不对自己的聪明和幸运表示祝福。他想:我就是一个地道的神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与古代有名的哲人不差上下,和他们之间的距离也十分接近了。

一天晚上,当他读完全集第五卷时,听到楼下挂钟轻轻敲响了三下。脑袋有点儿疼,他把防雨套窗打开了一尺左右,让自己的脸暂时暴露在屋外的冷空气中。没有月亮的寒夜,空气清澈,万籁俱寂,凝视着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心情自然而然地返回刚才阅读过的书中,恰似刚听完美妙的音乐,一种恍惚的快感依旧沉醉在对白式文章里,在自己的脑海里回旋,那热衷的程度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现在,我相信自己已经把握了伟大的精神,与古代的圣僧哲人相比,悟道的程度也毫不逊色。然而,这种开悟果真是地道的彻悟吗?是不是在一时兴奋中的自我陶醉呢?实际上,自己的这种心境又能持续多久?我将来是否真能成为优秀的宗教家和哲学家?……”春之助就这样倚在窗边,托着腮颊,五六分钟之间,陷入了深深的冥想。接着,他关上了防雨窗,准备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