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第3/3页)

他们朝灯塔街的方向往回走,快到俱乐部时阿切尔瞥见那辆替他送信到帕克酒店的豪华赫狄克式马车,办完事的车夫正在街角的消防栓旁洗脸。

“我就说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吧!你看,来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们笑了,惊叹居然在这个时段奇迹般地搭上了公共交通工具,而且还是在这个地方,在一个马车站仍然是“外国”新鲜事物的城市里。

阿切尔看着表,发现去轮船码头前还有时间驶到帕克酒店。他们的马车嗒嗒响地走过炎热的街道,停在酒店门前。

阿切尔伸手要拿信。“我来送进去?”他问。但奥兰斯卡夫人摇摇头,跳下车,消失在玻璃门后。虽然时间刚过十点半,但万一等她回复的信使很不耐烦,又不知该如何打发时间,于是坐在阿切尔刚刚瞅见的正在喝冷饮的旅客中间,那该怎么办呢?

他等待着,在那辆赫狄克式马车前来回踱步。一个眉眼很像纳斯塔西亚的西西里年轻人提出替他擦靴子,一位爱尔兰妇女向他兜售桃子。酒店的门不时打开,热不可耐的男人们走出来,头上的稻草帽使劲往脑后推,他们经过阿切尔时都看着他。他惊讶于门如此频繁地开合,走出来的人又是如此的相似,就像这个地方所有炎热的男人一样,此刻正不停地进出各个酒店的旋转门。

此时,忽然出现了一张他无法辨认的脸。这张脸一闪而过,因为阿切尔正走到散步轨迹最远的位置,而就在他转身走向酒店的当口,他在一堆典型的面孔中——疲倦的瘦长脸,惊讶的圆脸,温和的尖下巴脸——看见了这张同时有许多不同特征的脸。这是一张年轻人的脸,很苍白,几乎被热浪、担忧,或两者一起折腾得黯然失神,却又不知为何因此更机敏、活跃、清醒了。或许他只是因为与众不同才会看起来这样。阿切尔依靠微弱的记忆苦苦地思索了一会儿,但随着那张脸消失,他的思路也一下子断掉飘走了——那明显是一张外国生意人的面孔,在这种环境中越发显得有异国情调。他消失在人流中,阿切尔便继续散步。

他并不希望被人看见手拿怀表站在酒店的视野范围内,他没有看表,只靠估算得出结论:奥兰斯卡夫人迟迟不出现,一定是因为她遇见了信使,被他半路拦住了。想到这里,阿切尔从惶恐变成了痛苦。

“如果她再不来我就进去找她。”他说。

门再次打开了,她来到他身边。他们坐进赫狄克式马车,车开以后他拿出怀表,发现她只离开了三分钟而已。去往码头的路上卵石凌乱,他们一路颠簸,松动的窗户咔嗒咔嗒让他们无法交谈。

船上座位没有坐满,他们相傍坐在长椅上,发现彼此间几乎无话可说;或者说,他们因自由和与世隔绝而有幸得以沉默,这种沉默最能表达他们要说的话。

桨轮开始转动了,码头和船只在热浪中逐渐远去,阿切尔觉得他已经习惯的那个熟悉的旧世界也一并远去了。他想问奥兰斯卡夫人是否有同样的感受——一种他们启程远航,可能永无归程的感受。但他不敢问,也害怕说任何话来打破她信任他的这个微妙的平衡。事实上,他并不希望背弃这种信任。他们亲吻的记忆曾日日夜夜烧灼他的嘴唇。甚至前一天驾车到朴茨茅斯的路上,他对她的想念还像火焰般穿透他的身躯。但现在她就在他身边,他们正漂流到未知的世界中,两人似乎形成了一种更深厚的亲密关系,轻轻一碰便可能毁于一旦。

船只离开海港向大海驶去,微风吹拂着他们,海湾里泛着油光的波浪缓缓起伏,然后碎作涟漪,泛起了水沫。城市上空依然笼罩着闷热的雾气,但前方是一个波涛翻滚的新世界,远处海岬上的灯塔沐浴在阳光之中。奥兰斯卡夫人背靠着船的围栏,嘴唇微张,啜饮这清冷的空气。她在帽子上缠了一圈长长的面纱,但没有把脸挡住,阿切尔被她沉静而喜悦的表情打动了。她似乎将他们的冒险看作自然不过的事情,既不害怕意外遇见熟人,也不为他们的可能性感到无端兴奋(这更糟糕)。

他们本希望在旅馆简陋的餐厅里单独相处,却发现一群看起来天真无邪的年轻人在尖声狂欢——旅馆主人告诉他们那是一群来度假的学校教师——想到要在这群人的吵闹声中交谈,阿切尔心里一沉。

“这根本不行——我去要一个私密的房间。”他说,奥兰斯卡夫人没有提出任何反对,在他去找房间时安心等待。他们的房间开门便是一个木质长露台,透过窗户能看见大海。房间简朴、清凉,桌子上铺着一张粗糙的格子布,以一瓶酸黄瓜和一份罩起来的蓝莓派装饰。再没有比这间为情人之间幽会遮风挡雨的小房间更朴实无华的地方了,坐在对面的奥兰斯卡夫人被逗乐了,从她的微笑中,阿切尔仿佛看见她放下心来。一个从丈夫身边逃跑的女人——据说还跟别人私奔了——很可能已经深谙处变不惊之道,但她的沉静中有某种东西让他卸下了嘲讽。她安静自然,波澜不惊,得以撇开传统不顾,让他感觉对希望互叙衷肠的老朋友来说,希望独处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