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文学(第2/3页)

二是中学教员的职业出身。1920年朱自清大学毕业,偕妻儿赴杭州浙江省立第一师范任国文教员,开始其粉笔黑板的生涯。之后辗转于江浙各地,历任扬州江苏省立八中、上海吴淞中国公学、温州浙江省立第六师范、台州浙江省立第十中学、温州第十师范、宁波浙江省立第四师范、上虞白马湖春晖中学的国文教师。五年时间,七个地方,八所学校,如此频繁的跳槽,放在今天也是罕见的,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爱折腾,也不是因为他难与人相处(他可是出了名的温厚忠良),实在是时局动荡,中学教员生计窘迫使然。这五年他虽过得清苦动荡,却对中学国文教育的重要性和方式方法都有了相当深切的体会,中学教师和大学教授在授课方式上有所不同,后者可狂可狷,重在诱发学生的创造力和心性;前者却最好温和质朴,按部就班,重在给学生打下扎实和正确的基础。同时,他还得以与同为中学教员的俞平伯、叶圣陶、夏丏尊、丰子恺等人结下终身的友谊,谈笑诗酒,相互砥砺,可以说对其一生都有根本性的影响。我们现在中学生能读到的诸如《背影》、《荷塘月色》、《给亡妇》等散文,其实里面有很多况味,是成年人才能懂得并有所获益的;反倒是他后期的很多著作,无论谈古诗抑或新诗,经典抑或当下,倒真的都是面向大、中学生的写作,不仅特别重视语言文字的具体运用,而且还处处注意读者的程度、阶段性的需要以及最容易出现的问题。对于大、中学生而言,无论于写作于鉴赏,朱自清后期的著作能带给他们的益处,都要胜过那些早期美文无数倍。

三是诗人的创作出身。很多时候我们都会忘记,朱自清最早是以一个诗人身份出现在文坛的。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读大学的时候在《时事新报·学灯》上的新诗《“睡罢,小小的人”》;他的第一部出版著作,是1922年文学研究会出版的八人诗歌合集《雪朝》,其中朱自清排在第一辑,收诗十九首。他的第一部个人作品集《踪迹》,其中大半也是新诗。自从1925年进入清华教书后,他调整方向,自认“国学是我的职业,文学是我的娱乐”,虽然新诗是不大写了,却从此开始学习写旧诗,自编过《敝帚集》和《犹贤博弈斋诗抄》,从不发表,只是朋友相娱,却终身不辍。一个人若是热爱诗歌,这个人真实的一面我们就可以多一分把握,因为诗歌有时是比日记更能见真性情的。说到朱自清的性情,钱基博三十年代中期曾赠书给朱自清,其中一册上题言道:“十年不见,每一念及短小沉默近仁之器,辄为神往。”据说朱自清颇爱此语,所谓“短小沉默近仁”的评断,大概他自己也是心有戚戚的。

他的诗歌风格,和他性情也很相仿,多是一种淡淡的天鹅绒样的悲哀,不耀眼,却有其打动人心之处,叶圣陶以为他的旧诗气味近于贺铸,茅盾则对他的新诗称赞道:“我个人的偏见,极喜欢朱自清先生的诗……我觉得那中间的悲哀,只要地球上尚有人时,总是不灭的。”这不灭的悲哀,亦就是人人同有之情。很多年后,他寄居在成都,于抗战烽火中开始为《古诗十九首》一一作释,虽只完成九篇,但那些游子思妇、逐臣弃妻、朋友阔绝,古今同有之情,再次化作清和平远的文字,在我看来,那显然是朱自清最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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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最早是留美预备学校,得西风浸润之先,后又有国学院四大导师,立中西会通之本,朱自清是清华中文系的创始人之一,后历任中文系主任十六年,深得众望,几次想辞职都辞不掉,对清华中文系学风影响最深,同时也受清华整体学风影响至深。

清华老校歌云,“东西文化,荟萃一堂”,所谓东西文化,在当时,其实又可替换为新旧文化,我们今天常会提到当年北大蔡元培提出的“兼容并包”,但其实那主要还是在管理用人的层面,强调学者的思想自由,辜鸿铭和胡适,刘文典和陈独秀,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新人旧人能共存一处,最终受益的,是大学和学生;而清华的“荟萃一堂”,则率先指向学者自身对新旧文化融合会通的理解,是先体现在每一个清华教授的个体身上,再折射给每一个学生。所以,从王国维、陈寅恪,到吴宓、钱锺书,再到朱自清、闻一多,他们在学术和性情上都有会通古今中西的相似之处,所以,后来王瑶会提出“清华学派”的说法,也基于此。

纵观朱自清后半生的治学与文章,这种会通的特色也很明显。从事诗学批评,他每每古诗、歌谣与新诗、译诗并举,结合传统和现代;谈论语文写作,他在分析语言文字的欧化和实用趋向同时,也不忘汉语自身的本土特色;讲解文学鉴赏,他强调唯有在透彻了解源流的基础之上,才可能有好的鉴赏和发挥。他刚入清华不久,就写过一篇《现代生活的学术价值》,于古代,于西洋,他最后都要归结到现代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