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兹拉·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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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干年以来,埃兹拉·庞德在汉语读者中基本是以如下面目存在的:关于地铁的两行诗的作者(虽然有无数译本),意象派的发起人(在文学史教科书中),中国古典诗的赞美者和重新发明者(同上),一位精力充沛的文学活动家(提携和赞助过艾略特和乔伊斯),一名亲墨索里尼分子,一个发疯的天才。

我并非有意忽视现有的诸多庞德诗歌的零散中译,但就像很多其他外国诗的译作一样,它们更多是作为文学史的佐证材料出现的,它们自己并没有生出翅膀。我有时会觉得,要准确感受一位其他语种的诗人,单靠原作和现有的翻译是徒劳的(除非是遇到一位同等强力的诗人译者,如穆旦译奥登),更有帮助的,是他本人谈论诗歌的散文著述(如果有的话),以及借助另一位和他同语种诗人的眼睛和耳朵。对于庞德,艾略特曾经称赞道:“他是最有学问的诗人之一……一位诗人,只有在孜孜不倦地研习过秩序谨严的诗体以及多种格律系统之后,才可能写出庞德笔下那般的自由体诗篇……事实上,并不存在什么自由体诗与规则谨严的诗之分,庞德所拥有的只是一种来自苦练的高超技艺,致使形式成了本能,可以变通地服务于任何具体目的。”如今,庞德的诗学论著《阅读ABC》中译本的出版,会是一桩验证,它验证艾略特所言非虚,也验证了一桩必须被一再重复验证的古老真理,即唯有一个民族中最具教养的人,而非异类,才有资格被称作诗人。

《阅读ABC》中涉及大量的古典诗,从荷马到乔叟再到一些不知名的中世纪英语诗人,对庞德而言,这些过去的诗并非文学史意义上的存在,而是包含“某项对于词语表达艺术的确切贡献”。通过诗歌文本的呈现和并置,以最刻苦的方式去钻研和辨识这些有关词语表达的确切贡献,这是仿佛学童牙牙学语般的ABC进阶之路,却也是通往帕纳索斯山的唯一阶梯。

这本著作中的断言表述和教谕语调,或许会令一些人感到不快,使他们觉得受到冒犯。是的,有些人特别容易被冒犯,但该书并不是为这些过敏症患者所准备的,它是题献给“那些乐于学习的人”,他们和作者一样,只关心最紧要切身的事。像黑夜里有一个发光的球在手中,那些盯着它看的人只觉得刺目,而赶路者却因此振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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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兹拉·庞德《阅读ABC》的译者陈东飚也是华莱士·史蒂文斯《最高虚构笔记》的译者,这是何等有意味的事。曾经在美国本土展开的庞德阵营和史蒂文斯阵营旷日持久的论战(这方面的文献具体可以参阅玛乔丽·佩罗夫的精彩论文《“庞德时代”还是“史蒂文斯时代”?》,收在蒋洪新、李春长编选的《庞德研究文集》里),似乎在翻译中就此得到和解,可以共同成为当代汉语诗学的营养。

然而倘若和解的基础是理解各自的差异,那么这种和解其实从来就不曾在我们身边发生过,发生的,仅仅是见木不见林的拿来主义。在庞德式的无比精确的意象和史蒂文斯式的向着极限推进的想象之间,惯于从翻译文本中学习写诗的当代汉语诗人似乎并不觉得存在什么冲突。

唯有对照两人的文论著作,才会发现一个有趣且深刻的差异,被史蒂文斯提及的多半是学者,如柏拉图、帕斯卡、克罗齐、怀特海、威廉·詹姆斯等,而庞德的名单里则是另外一个序列:荷马、奥维德、普罗旺斯的行吟诗人、戈蒂埃和兰波……大体而言,在史蒂文斯那里,诗要抗衡的是哲学;而在庞德那里,诗最终是要和音乐相媲美。因为要抗衡哲学,诗人就要学习在孤寂中沉思,学习独力探寻真理、经历困境,并最终“学会和自己交谈”,走向创造性的“最高虚构”;因为要和音乐相媲美,诗人非得回到古老的人群中去,学习倾听万人的方言和过去的声音,“操千曲而后晓声”,甘心和反复于一切技艺的基础磨炼,从“ABC”做起。这两条诗学之路,虽然充满对抗,但也并非水火不容,或者说,它们之间的对抗永远是阶段性的,而那些最杰出的诗人就是将这二者予以统摄的人。

存在于庞德和史蒂文斯之间的一个悖论是:庞德企图成为更完整的古典意义上的诗人,他要让诗歌与现实世界的全部个人生活联系在一起,但他最后似乎成为一个现代疯子;而史蒂文斯预先将自我分裂成两块,上班族和现代诗人,他一直保持古典式的清醒。

大量的深陷于平庸工作事务中且对古典传统相当隔膜的当代汉语诗人,正是在史蒂文斯而非庞德这里,才找到了渴盼已久的榜样慰藉和理论依傍。但某种史蒂文斯式的喃喃自语的回声,也随即充斥在汉语新诗之中。唯有对此种诗歌状况再度开始厌倦之际,庞德式的强健存在和随之而来的《阅读ABC》里面教官般的训喻,才有可能成为新一代汉语诗人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