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鲁门·卡波蒂:重建与普通人物的日常交谈(第2/2页)

也许只应该从这样的角度来理解卡波蒂向着非虚构写作的纵身一跃。在虚构小说中,因为文体的限制,写作者不可避免要耗费精力在种种有头有尾的故事情节的营构设计上;但在非虚构作品中,由于情节永远都是现成提供的,是不可随意更改的,写作者遂得以把精力集中放在对人以及某种生命灵韵的捕捉上。

“在选择白兰度作为尝试的对象之后,我检查了我的设备(其中最关键的要素是一种依靠脑力记录长篇对话的能力,一种我在伏案于《缪斯入耳》时努力达到的能力,因为我笃信做笔记——更不用说录音机了!——会制造假象与扭曲,甚至是毁掉任何存在于观察者与观察对象之间的自然感)。需要记忆的东西很多——白兰度一连几个小时的轻言细语,海阔天空,但是我在这次‘访谈’之后,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把它全写了出来,然后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打磨成型,使其接近最终想要的结果。从这件事当中,我收获最大的是如何控制‘静态’写作,在一种没有叙述主线帮助的情况下,如何挖掘人物,如何保持氛围——后者之于作家,正如绳索与丁字镐之于登山者。”(《犬吠》前言)

约瑟夫·M.福克斯,《应许的祈祷》的编者,为我们保留了一点卡波蒂是如何将对话“打磨成型”的珍贵片断。在读完《应许的祈祷》其中一章后,福克斯收到卡波蒂征询意见的电话,福克斯指出,其中一个人物在对话中使用的一个词不妥当,因为她不可能用那个词,可能会是另一个词。卡波蒂听了开心大笑。“我昨晚重读了一遍这章,”他说,“唯有一处我想改一改。我这会儿给你电话,正是要告诉你把那地方改为你刚才建议的那个词。”

即便从《应许的祈祷》现存的三章来看,即便是这些卡波蒂已经打算推翻重来的未完成作品,也依旧并非什么“挣扎之后的惨败”,而是如编者福克斯所言,“几乎是完美无瑕的”。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拒绝被某种既定的小说美学天平衡量,在一片弥天弥地的荒唐无稽中,它只乐意接受生命真实的严峻考量,而大多数人类,一如艾略特早就指出的,“并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

这种艺术家必须面对的生命真实,亦是卡波蒂在《给变色龙听的音乐》中反复提及的黑镜,“那种黑暗,你盯着看的时间越长,它就不再是黑色的,而是变成一种很古怪的浅蓝色,变成通向隐秘幻境的门槛”,让人不安,也教人平静。

在杜鲁门·卡波蒂的作品中,人永远大于故事,他的每个主人公,甚至包括他写过的鸟儿,永远都仿佛摇摇欲坠地踩在疼痛之刃上,以某种倾斜于世界的姿态,行走在毁灭的边缘,但这一切又都在一种极其耐心和严苛的控制之下,在属人的话语中缓缓展开的。阅读他的随笔是一种美妙的享受,某种程度上胜过其小说,从中可以体会到一种他用以称赞毛姆的出色品质,即“紧紧围绕主题运用精妙的叙事法则”。“这成就体现了一种自律,它需要河马的耐心、物理学家的客观,以及艺术家的投入,而它唯一的造物就是它终将陨灭的自我。此外,造诣修行最重要的莫过于嗓音,莫过于它的音色,还有它发声的方式与传达的内容。”卡波蒂的这段文字是在描写天鹅,亦是在描写自己及用力一生的写作,而那终将到来的自我陨灭,其实是“缓缓地,庄重地”,一如他写过的那只名叫罗拉的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