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欲与哀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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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小说作者来说,如何开始常常比如何结尾更难把握。”在《刚果日记》的某处注脚中,格雷厄姆·格林说道。他那时正深入黑非洲的中心,试图为一部意念中的小说寻找自己对之尚且还一无所知的人物:“……如果一篇小说开头开错了,也许后来就根本写不下去了。我记得我至少有三部书没有写完,至少其中一部是因为开头开得不好。所以在跳进水里去以前,我总是踌躇再三。”

小说家踌躇于开始,而小说读者则更多踌躇于重读。面对无穷无尽的作品,小说读者有时候会像一个疲于奔命的旅行家,对他们而言,最大的困难在于重返某处,在于何时有机会和勇气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我有时怀念那些活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的度假客,他们像候鸟一样,一年一度地来到同一个风景胜地,来到同一座酒店,享受同一位侍者的服务,外面的光阴流转,这里却一如既往,令孩童厌倦,却令成年人感受到一丝微小的幸福。列维-施特劳斯,一位憎恶旅行的人类学家,他在马托格洛索西部的高原上面行走,一连好几个礼拜萦绕在他脑际的,却不是眼前那些一生都不会有机会第二次见到的景物,而是一段肖邦的曲调,钢琴练习曲第三号,一段似乎已被艺术史遗弃的、肖邦最枯燥乏味的次要作品,它已被记忆篡改,却又在此刻的荒野上将他缠绕。他旋即感受到某种创造的冲动。

2

因为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创造,很大程度上并非起于旷野,而是起于废墟,起于那些拼命逃避废墟的人在某个时刻不由自主的、回顾式的爱。

格林自然擅长逃避,他的第二本自传就名为《逃避之路》。他从英伦三岛逃至世界各地,从长篇小说逃至短篇小说,又从小说逃至电影剧本和剧评,他从婚姻和爱中逃避,从教会中逃避,某些时刻,他从生活逃向梦,甚至,打算从生逃向死。他在自传前言中引用奥登:“人类需要逃避,就像他们需要食物和酣睡一样。”但我想,他一定也读过奥登的另外一节诗句:

但愿我,虽然跟他们一样

由爱若斯和尘土构成,

被同样的消极

和绝望围困,能呈上

一柱肯定的火焰。

——奥登《1939年9月1日》

因为他又说,“写作是一种治疗方式;有时我在想,所有那些不写作、不作曲或者不绘画的人们是如何能够设法逃避癫狂、忧郁和恐慌的,这些情绪都是人生固有的”。于是,所有种种他企图逃离之物,竟然在写作中不断得以回返,成为离心力的那个深沉的中心。这些越是逃离就越是强有力呈现出来的来自中心处的火焰,才是格林真正令人动容之处。

3

爱若斯,古希腊的爱欲之神,丰盈与贫乏所生的孩子,柏拉图《会饮篇》里的主角,却也是众多杰出的现代作家最为心爱的主题。或者说,写作本身,在其最好的意义上,一直就是一种爱欲的行为,是感受丰盈和贫乏的过程。在写作中,一个人感觉自己身体被掏空,同时又感觉正在被什么新事物所充盈;一个人感觉自己不断地被某种外力引领着向上攀升,同时又似乎随时都在感受坠落般的失重;一个人同时感觉到语言的威力与无力。如同爱欲的感受让地狱、炼狱和天堂同时进入但丁的心灵,作为一种共时性的强力图景,而《神曲》的写作,只是日后一点点将它们辨析并呈现的征程。

格林当然也有类似的共时性经验。他指认《布莱顿硬糖》(1938)是关于一个人如何走向地狱的,《权力与荣耀》(1940)讲述一个人升向天堂,而《问题的核心》(1948)则呈现一个人在炼狱中的道路。这三部小说构成了格林最具盛名的天主教小说的整体图景,它们关乎爱欲的丧失、获得与挣扎。在一个好的作家心里,这些丧失、获得与挣扎总是同时存在的,不管他此刻身处哪一个阶段,至少,他总会设想它们是同时存在的。

更何况,这种爱欲体验在格林那里,是始终和宗教体验结合在一起的。他笔下的诸多主人公,均怀着对天国的强烈不信任以及对永世惩罚同等程度的恐惧在世间行走,换句话说,也就是在炼狱中行走。《问题的核心》中,那位殖民地副专员斯考比受命去接收一队遭遇海难的旅客,一些人已经救过来,另一些人,包括一个小女孩还活着却即将死去。斯考比走在星光下,又想起之前刚刚自杀的一位年轻同事,他想,“在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上想要得到幸福,这是多么荒谬的想法啊”,“指给我看一个幸福的人,我就会指给你看自私、邪恶,或者是懵然无知”。

走到招待所外边,他又停住了脚步。如果一个人不知道底细,室内的灯光会给人一种平和、宁静的印象,正像在这样一个万里无云的夜晚,天上的星辰也给人一种遥远、安全和自由的感觉一样。但是,他不禁自己问自己说:一个人会不会也对这些星球感到悲悯,如果他知道了真相,如果他走到了人们称之为问题的核心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