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品茗谈心 喜有良朋消永夜因词寄意 永留知己在人间(第4/7页)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

再填上词牌名“采桑子”,在词名下注道:“塞上咏雪花”。想道:“我也像塞上的雪花一样,偏爱冷处,不喜繁华。可是我虽别有根芽,却偏偏生作人间富贵花。这也真是造化弄人了!”他填好新词,想找人欣赏,却又不禁四顾茫然,心中自叹:“爱妻和姑姑死后,想找个人谈心也难了。”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冒浣莲来,“不知这位精通音律,妙解诗词的江湖奇女子,如今流浪何方?”不觉又提起笔来,填了一首“浣溪沙”道: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花天,断肠人去自经年。

一片晕红疑着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掷笔长叹,想起去年夏秋之交,和冒浣莲同赏荷花的情景,不觉神驰!正在此时,忽听得营门外一阵喧哗鼓噪……

纳兰容若出来观看,见兵士们围着一个老人和一个少女,在那里争吵,营帐远处羊群正在逃散,那老人和少女,都是哈萨克人打扮,老的短须如戟,状颇粗豪,但细看之下,粗豪中却又隐有儒雅之气,那少女长眉如画,瓜子脸型,眉清目秀,颇有江南少女的风韵。兵士们嘻皮笑脸地向那少女调笑,纳兰容若上前喝止,究问情由,那少女道:“我们的羊群给你们兵爷的战马冲散了,我还没向他们索赔,他们反而把我拉到这里。”纳兰容若皱皱眉头,料想必是士兵见她貌美,故意扰弄她的,清军劫掠牛羊,残害百姓都是常事,何况冲散羊群。纳兰容若对清军纪律之坏,甚感痛心,正想叱责,但见那少女侃侃而谈,疑心大起。草原上的妇女见到清军,如羊遇狼群,避之唯恐不及,如何敢这样与人理论?因此欲言又止,反诘问那少女道:“你是哪里的人?大军驻扎之地,如何容得你在此放羊?”那少女“哎哟”一声叫起来道:“偌大一个草原,不许放羊,难道叫我们喝西北风?”纳兰容若面色一沉,那年老的牧人急忙说道:“我的闺女不懂说话,将军你多包涵则个。羊群我们也不愿要了,你放我们走吧。”纳兰容若故意板起脸孔说道:“不成,非罚不可!”军士们见纳兰公子非但不加责备,反而袒护他们,大为高兴,但又怕纳兰公子真的责罚那个少女,于是七嘴八舌地叫道:“罚她吹段笛子吧,她吹得真好听!”纳兰容若见少女手中拿着一支短笛,微笑说道:“是吗?”兵士们道:“刚才我们还看见她一面放羊,一面吹着笛子唱歌呢!”纳兰容若面色一端,煞有介事地道:“好,这次从轻处罚,就罚你吹一段笛子!”牧羊少女噘着嘴儿,老人道:“儿啊,你就吹一段吧!”少女拈起笛子,赌气说道:“好!吹就吹!”手指一按,吹出一段激愤清越的调子来,老人唱词相和,纳兰容若一听,不由得呆了,她吹的竟是自己日前写在石壁上那首“沁园春”。从“试望阴山,黯然消魂,无言徘徊。”一直吹到“向西风回首,百事堪哀!”

这首词是纳兰容若半月前驻军南疆时写在石壁上的,他不解这少女如何能够看到?即算看到,怎么这样快就到此地?难道是专诚来找自己?心中满布疑云,存心再试一试她,摇摇头道:“这支吹得不好,罚你另外清唱一支。”兵士们轰然道好,少女扭不过,眼波流转,裣襟一福,唱起来道:“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成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纳兰一听,更是惊奇,这首词乃是他悼亡词中呕心沥血之作,也正是去年在相府的大花园中,初见冒浣莲时,自己叫歌女所唱的那首,当时冒浣莲还是男子打扮,听歌之后,就和自己倚栏谈词,临流赏荷。纳兰容若心魂一荡,盯了这少女一眼,身材果似冒浣莲的轮廓,可是脸型相貌,却又不同,正在惊奇,少女眼珠滴溜溜地向自己一转……

纳兰容若蓦然想起冒浣莲那对明如秋水的眼睛,心念一动,再仔细看时,觉得那少女身材好熟,竟隐隐似冒浣莲的轮廓。他大感惊奇,于是斥散士兵,带这两“父女”进入帐内。

冒浣莲昂然不惧,随纳兰走进清营。纳兰容若独据一个帐篷,虽在行军之中,也布置得非常雅洁。他屏退卫卒,请傅青主和冒浣莲坐下,微笑说道:“大漠穷荒,知音难觅,今日一会,令人心折。但拙词浅陋,不值一歌再歌,请姑娘于饮水词外再谱一调如何?”冒浣莲盈盈一笑道:“公子何前倨而后恭?”将短笛递给傅青主吹和,轻启朱喉,歌道: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