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东京梦华 第三折 明月千里寄相思(中)(第2/3页)

沈皓岩醉得扶着书案方能站稳,抬眼看到床沿坐着的袅娜女子,胸口如被重击,刹那间光阴倒转,他仍是那十四岁的少年,口干舌燥地站在窗下,听十九姨款款地唤他:“来呀,皓岩,我的头发被帐钩缠住了,来帮我解开好么?”

盼儿看着沈皓岩,极尽妩媚地一笑。她的妆扮比适才用心,梳着慵懒的堕马髻,描着明艳的文殊眉,额贴花钿,唇点丹朱,销金衫子微微敞开,露出粉光致致的颈项,染着凤仙花汁的长指甲在床帷上轻轻地画着小圈儿,榴红轻裙下露出一只三寸弓鞋,鞋尖高翘,鞋尖到鞋底织满桃红和葱绿两色交错成的奇特花纹,乃时下京中流行的鞋样,名为“错到底”。

沈皓岩恍恍惚惚地走到床畔,哑声唤道:“十九姨。”

盼儿不满地撇了撇嘴,两只粉臂便似蛇一样缠上了他,娇声道:“三郎啊,奴是盼儿,你可别认错了人。”

沈皓岩被鸳梦香蛊惑,早已迷了神智,用力抱住盼儿,喃喃道:“十九姨,我真恨你……十九姨,我不怕你的诅咒了……十九姨,我会一心一意地爱她,决不跟你下地狱。”

罗帷飘拂,随后垂定,他的青榄味道与她的脂粉味道腻到了一处。最情热时,沈皓岩低声在盼儿耳边倾诉:“好妹妹,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但如今你也做了伤我的事,咱俩谁也别嫌弃谁,长长远远地做一对儿,好么?”

盼儿听得晕陶陶的,孰料他又道:“好夜来,好妹妹,你心里很喜欢那法师,是么?可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怎么舍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要定你了,咱俩死也要死在一处,生同衾,死同棺。”

盼儿先是听他唤十九姨,现在又听他唤夜来妹妹,不由气苦,咬着他束发的带子,愤愤地想:“这恼人的冤家,到底有几个相好?”

窗外日光渐斜,暮色渐浓,银盘似的月亮从东边天空升起。

沈皓岩从鸳梦香营造的香艳氛围中醒过来,只觉头痛欲裂,欠了欠身子,触手之处柔暖如棉,不由大惊。他侧头看清靠着自己肩膀甜笑的艳妓,面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猛地推开盼儿,跳下床去,尚未走出两步,便弯下腰搜肠抖胃地吐起来,到最后连黄色胆汁都吐尽了,仍然干呕不止。

沈皓岩的反应不啻加在盼儿身上的奇耻大辱。她死死地咬着嘴唇,右手的指甲掐得左臂尽是血印,却看见那男子对着一地秽物闭上了眼睛,两行泪沿着脸庞滑下来,在素净的月色里泛着微微的光。她没想到这傲慢的男子也会哭,不由哽声骂了一句“冤家”,将头埋在罗衾里肝肠寸断地哭起来。

林挽香听说沈皓岩有洁癖,周到地为他准备了全新的内外衣裳和头巾抹额。沈皓岩定了定神,过去穿衣裳,系抹额时因手抖得厉害,系了三次方才妥当。罗帐里传来小猫似的细细哭声,沈皓岩却不愿再碰她一下,只将装钱的褡裢放到桌上,低声道:“姑娘,我自己不舒服,与你没关系,请不要介意。”

沈皓岩径直出了留春院,连自己的马都忘了牵,一个人茫然地走在东京街头。街道两边的楼台结饰一新,处处鼓瑟吹笙,丝竹声不绝于耳。不过能占到危楼高台玩月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则欣欣然游于街市,尤其州桥一带,灯火辉煌,夜市喧阗,独他一个陷在最深最黑的旧梦里……

十九姨是沈皓岩母亲柳夫人的幼妹,虽是庶出,柳夫人却很钟爱她,获悉小妹出嫁三年便即守寡,怜她孤苦无依,将她接到凤凰沈家居住,却不知自己的好心给儿子招来了祸患。

那时节,柳十九娘幽怨地坐在沈家后园的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心想:“论相貌才艺,我样样都比长姐强,只因为嫡庶之分,长姐就能嫁到这样的好人家,我却要寄人篱下,上天待我,何其不公。”

树枝折断的微声打断了十九娘的思绪。她回过头,见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轻抖手腕,用一根雪白细索套下桃树顶端开得最艳的一枝花。她猜这位应是刚从东京曾祖父处回来的沈三少爷,便曼声道:“好美的花儿。”

少年转头看到十九娘,冠玉般的面色微微发红,腼腆地道:“这是我折来给母亲插瓶的,姐姐若喜欢,送你好啦。”

十九娘接过桃花,轻嗅一下,懒懒地道:“若我没猜错,三公子,你不能唤我姐姐,”她婉转一笑,不合礼数地露出珍珠般精致的小白牙,“你该唤我十九姨。”

她分花拂柳地走了,留下少年在原地思量:家里几时来了这样一位十九姨?他的母亲和姐姐们都是崇尚淡雅的苗条女子,这一位却似唐朝旧画上走下来的仕女,丰满艳丽,宛如一株花瓣繁复的猩红牡丹。

十九娘真心喜欢这稚气未脱的英俊少年。他开心大笑的时候左边会露出一颗虎牙,如同朝晖照人,让她冷冰冰的心一下子暖和过来。为了将这暖意变成只属于她的、别人没法儿分享的暖,她不惜拖着他堕入深渊,——十四岁的沈皓岩遇到二十二岁的十九姨,就像被母豹看中的小鹿,在劫难逃。他甚至来不及真正地思慕过某位姑娘,就懵懵懂懂地尝到了男女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