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猎 第十三章 阵云冷压黄茅障(第2/4页)

那种狂悍的杀戮式的勇敢韩锷也没有,但他只有勉力提起一己之果敢与之相抗。情知那一道狂流如果冲破屏障,汉家山河该就是怎样的尸横遍地!但这一场对抗就一定是这样有秩序有计划的割舍与牺牲吗?

看着自己手里一条条送出的人命,韩锷只觉自己比羌戎之人都来得残忍!因为那是在理性有指挥下的驱羊入虎式的屠戮。

空荡荡的中军帐内,韩锷静悄悄地崩溃。这一场战,他布署严谨,安排周密,脸上的神情也一直镇定如恒。他情知麾下的三军将士并不怕牺牲,也不惧怕死亡,只要他以一个“义”字或者“家国”的字眼遮住他们的眼,让他们无暇去探索那真正的属于自己生命的意义。可那一竿高扬着的招人赴死的旗却正是韩锷所一向深表质疑的,这是怎样的一种虚伪与欺骗!

余小计呆了,但他不敢呼救——他绝不能在这时、让三军上下看到他们主将的崩溃。这场崩溃只能是韩锷一个人的——也是他的。

他两只手掌忽灵动地在韩锷身上按了起来。只见他的双眼在韩锷背后忽然空茫茫起来,那仿佛余姑姑那双白垩垩的眼,仿佛韩锷在居延城见过的那个黑衣女子。他的口里低声念着:“睡吧,睡吧……”一声声重浊低柔,仿佛要尽己之力把韩锷催入一个梦境。韩锷只觉浑身有如虚脱,他苦笑地看着自己肩上小计的手,回头苦笑着看了小计一眼,那笑里有一种凄惨的味道,那一种凄惨却是小计所最怕看到的。他默默地悄悄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卷龙团香,悄悄点燃。那一蓬青烟升起吸入韩锷鼻息间,韩锷的脸就也是空茫的了。

只听余小计道:“锷哥,睡吧,睡一觉就好了,你所有心中的忧虑都会在睡梦中告诉我。那时,那些苦恼就不再是你一个人的了,有我与你分担。以后……如果人死了有以后……人生时所有的折磨,无论九天九地,有我和你同在,有我和你同当……”他的话里有一种催眠的味道,可轻轻的声音里有一种东西是坚定的,似要标出纵人世沸乱如许、种种价值都已破碎虚空后最后的一点坚守与皈依……时间何其迢递,而空间又何其汗漫,我们都是徜徉于其间不知自己何所来也不知自己何所去的迷路的孩子。在那样的一场时空中,无维万向,有指皆虚。所有的参照都是虚幻的,因为没有一种东西几乎是绝对静止,可以绝对不动的。但、还有我在!我在,起码可以给你标出一个最基本的距离。因为我随你而动,以动中之动谋就恒静。那一个静,就是家,也就是皈依……

这是余小计家传的大荒山里迷迭之术的根本心法。他虽年幼,一向也最滑稽涕突,但对此心法的领悟,却是带着夙慧的。

韩锷果已睡去。他在梦中做着种种迷离的奇遇,有方柠,有余婕,有祖姑婆,有师父……好多好多,还有夭夭、阿姝与阿殊,甚或二姑娘与朴厄绯,但就是最亲密者,他怀里所深揣的那份隐痛却也无法对其提起……忽然尸横满地,一张张熟悉的却叫不出名字的战士的脸浮现在他的梦里,他们面上满是鲜血,他们在对他大叫着:“你以一竿高扬的旗诱我们陷入死地。可死了之后,我们才知道,原来我们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可就此被你抛入这永远超脱的虚无里”

……一时又是方柠独守的居延城,居延似乎已破,而城头的她。已到了最后的境地,可她脸上的神色他还是看不懂,看不清,他只见到她红艳的笑着……为什么那么渴望彼此融入的生命却注定尴尬的彼此并不了解呢……一个个幻影在韩锷心头掠过。余小计勉力提聚心神,全力发动“迷迭之术”,他虽看不到韩锷心头细微的幻象,但一团团绯红的、昏黄的、腥绿的颜色都闪掠过他的脑子。他的身子簌簌而动,他要勉力把它们导引开,勉力清理归顺,归顺到韩锷的本心中。

梦中的韩锷身子忽然一阵抖动,余小计的眼前似乎一片苍白,白得像是长安城的冬,而那个冬却是虚漫的,不切实的却笼罩尽心灵所有沟沟坎坎。远远的长安,是个具体而微的幻象与隐语,象指证着人世间一切所有说不清的含义,只听韩锷在梦中叫道:“父亲……父亲……”

小计的身子震了一震,他终于找到关窍可以安抚锷哥心头那个、可能他自己都不觉的、却始终流血的伤口了。一行泪从韩锷黄瘦的脸上流下,余小计伸出手,任它流,却在他颏边接住了那终于滴落的泪。然后,他以泪自食,催动心法,潜入韩锷心头最隐秘处,将之轻轻揉按……

申时已到,连城骑的中军所在忽然一片颦鼓之声大噪起来,那鼓声似能催动人身体里的鲜血。那血色最先浸抹上了韩锷黄瘦的颊,星星微微,虽弱而清晰。然后,它似一下点燃了营前千五百名将士们的脸。一千五百张刚毅的男性的脸忽然次第地烧了起来,有先有后,沸腾起一片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