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比字(第2/2页)

半月前仓促一晤,得识大铁锤绝艺,受教良多。

本门与屠刀一门历来交好,实不欲因乡村之事而陷两门于反目,故当日两护法抽身即退,七家村之事就此揭过,鄙诚之意,特此敬达。

唯近日有闻,有长安妇人裴某携其子隐居于贵村之中,此二人与本门大有关联,总堂之命,见则速捕之。唯思七家村有君侠驾暂居,不敢轻犯,还望速驱此二人出村于今夜子时之前,则实为本门之幸。特此布达,万望俯允。

座中之人俱是被冯三炳仓促之间招来,本还不知这事始末,至此才明白。刘老者叹了口气:“语气可够客气的呀。”

旁边一老头儿却叹道:“也够坚决。”座中几个老者你望我我望你,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听冯三炳叹道:“老局主当年也不是没有吃过东密的亏,为什么还要兜揽这样的事情上身?”他只轻轻一叹,座中老者们就知他态度已明,实不欲为裴红棂母子再招惹那东密缠身。他们都是老了倦了的人,当日祠堂一战,已把当年最后一点火气血性都消灭掉了。但余老人对七家村也有大恩,就这么把他们母子交出去,可也在他面前交代不过去。几人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小稚在窗外已听出原来事情与自己母子有关,心内紧张,不由脚下没站稳,垫脚的那块石头滑了,发出了咔嗒一声响。门里冯三炳已问道;“什么人?”

小稚只有垂手进了去。冯三炳见是他,目光不由惭愧了下,却也变得柔和:“啊,是小稚。怎么,你怎么来了?”他以为是裴红棂听到风声,找他来探消息的。小稚道:“我是来找五剩儿的。”

冯三炳道:“是这样。也好,你既然来了,想来也听到了。这么着,你请你娘来一下吧,说我们有事相商。”

小稚不安地挪动着脚,心里也不知该如何把这个坏消息去告诉母亲。冯三炳冲他笑道:“快去,快去。”他抬头看看天色,似想判断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知怎么,小稚看着他脸上的笑意,就觉出一份虚伪。他胸中怒气一盛,没说什么话,转身就走了,才出门,刘老者已探问道:“三哥把那裴女子招来,可是……”他没有往下说下去,冯三炳已叹道:“不把他们遣走,咱们又如何和东密交代?这可事关全村一百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呀。”

刘老者犹欲进言:“可是……”

冯三炳已接口道:“就是咱们拼力相保,那日情形你也看到了,不过多搭几条性命而已。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他们还是逃不过这一劫的。”

刘老者知道他说得都有道理,但心中不知怎么就回想起了当初纵马江湖、不计利害的岁月。那时,年轻气盛,只计自己当为与不当为,何尝这么掂轻拈重过了?他答不出话,一时只听门外脚步轻盈,却是裴红棂母子来了。她一进门,大厅中一时就安静了,冯三炳欲待开口,却也不知怎么说好。还是裴红棂见他们说不出口,抢先开口道:“几位老人家,事情大体,小稚已跟我说过了。”说着,她叹了一口气:“也是前生冤孽,各位不用发愁,我们母子这就收拾离去就是。”

冯三炳叹了口气,犹待解释。裴红棂见惯世间冷暖,只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了三根金条,轻轻放在桌上,道:“叨扰日久,聊表谢意。”说着,一携小稚的手,转身就要离开。她来时已收拾了一个小小包裹,其实心中也知,连这小小包裹其实也不必收拾的,因为他们已没有以后了。但她近日屡遭变故,就是要死,也要死得从容随意些。视死忽如归——她想起那一句旧文——就是这样一种如归吧。她用一种带着小稚回家似的轻快步履,转眼已走出土谷祠大厅的门口,心里叹道:这样也好,这样,他们母子很快就可以见到愈铮了,那边,总该是个无忧无喜的极乐世界吧?他们这一生没曾害人,也该获得这一场永恒的休憩了。这时,身后五剩儿忽叫道:“小稚……”

小稚一回头,五剩儿已冲他冯三爷跪了下来,哭道:“三叔爷,你这么让他们一走,他们就没命了。他们是余爷爷送来的人呀,虽不同姓,但也是至亲。”

冯三炳没有开口,五剩儿犹待哭求,冯三炳的脸上忽有了一丝怒意,却见裴红棂已携了小稚跨出了大门口,口里轻声念道:“已矣兮,寓形宇内复几时,胡不委心任去留?胡为惶惶欲何之?——小稚,以前你总说不懂,现在你懂得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吧。”她知道他们娘俩儿剩下的时候不多了,这时说起这句话,是想引开小稚的心思,用一种达观的方法引导他走完他本不该完结的生命的最后一程。她是他的母亲,可惜无拳无勇,只能这么,只能这么尽最后的一点力,让孩子走得没有忧伤,没有恐惧,只有一点视死如归的旷达与萧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