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阕艳词(第5/5页)

万得福在将救护车开上百龄桥的时候告诉我:他叫万得福,是老漕帮祖宗家门逐出来的弟子。我老大哥张翰卿同他差不多,只不过“离家出走”得稍晚,至于另一个外三堂的光棍原先姓李,名师科,入帮之后又随辈分字谱改名叫李悟科,直到前几年上—也同我老大哥一样—看不惯帮中诸领事、执事等首脑人物的行径,于是愤而自请除籍,从名中号去了那“悟”字辈谱,仍还他一个本来姓字,也成了一个逃家光棍。

这光棍逃家一节,若是在前清、民初时代,常有因为旗、舵规章不同而设的处置,轻者断指、发,重者还可以到截肢、黥面以及所谓“三刀六眼”之刑。万老爷子在日曾颁下总舵令,放任帮中弟子弃帮籍、投戎马,时在抗战初起,淞沪保卫战开打之前,为了使老漕帮光棍能一心为国难赴义,是以开了个“离家出走”的规矩,不再对逃家光棍用刑以收吓阻之效。孰料万老爷子升天之后,逐渐酿出个“清洪合流”的态势,许多老漕帮光棍自幼受前人教诲,对这“不清不洪”的局面—也就是老漕帮竟然同天地会交好分润的局面—非常不满。我老大哥张翰卿就是从这一波逃家的。然而,他则万万不曾料到,这样弃籍出帮固然没有遭到任何刑罚处分,祸殃却接二连三地来了。在片场里,他已经被崩倒的景片压了两次,漏电的器材灼了四次,就连头顶上锁紧了的灯头也已经在他脑袋瓜上砸开第三条口子了。万得福说他这还算运气好的—要是碰上治安单位里有现成的需要,说不定哪天他就让人抓进去顶数销案了。我说我不相信治安单位要抓谁就抓谁,抓不到正主还能随便抓一个光棍去顶罪的—倘使真相果然如此,治安当局岂不都教帮会给控制了?

万得福也不同我争辩,顺手从挡风玻璃底下摸了份报纸扔给我,我低头一看,是前一天星期五的早报,上头端端正正印着两行黑体和楷体字:“土银古亭分行抢案初露曙光/警方侦骑四出搜捕万姓男子”。

“老朽不才,正是这万姓男子!”万得福呵呵笑了起来,随即又道,“任你白面书生相信不相信,过得几日,他们抓不着我,也抓不着老李的话,不定又抓着了咱老漕帮里哪一个逃家光棍呢!”

我并不怎么有礼貌地顶了他一句:“胡扯八蛋。”

万得福似乎没着恼,只等来到盲人重建院后门放我下车的时候冲我一龇银牙,道:“后会有期了,白面书生!你把那《菩萨蛮》好生考据考据,万得福等着解惑释疑,已经十又七年了,虽说不急,也未必等得了太久哇!”说完,黑暗中传来一阵有如枭啼猿泣的怪笑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