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一阕艳词(第4/5页)

我花了起码一两个钟头的时间把这阕艳词的每个字、每个句子里每一层的典故、技法都反复跟老大哥解说了好几遍。只见他越听越不耐烦,眼皮不时地耷拉下来,鼻息也逐渐浓重。说到“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时候,他索性翻身卧倒,叹道:“不对!不对!简直地不对!哪来这么些胡扯八蛋的情啊、爱啊的?我看你小子是谈了恋爱了—不!谈了乱爱了—才来唬弄你老大哥的!”

我绕到床的另一侧,也就是老大哥埋着头脸的那一边,一指头戳上他的前脑门,道:“咱们哥儿俩可是说好的—我告诉你、你就告诉我—现在我把我知道的都说了,该你了!说罢,什么叫‘他们到底是来了’?”

大半张脸埋在被单里的老大哥的一只眼珠子朝外转了转,又伸出一只手指头往嘴唇中间比了个噤声的姿势,随即压低声,道:“你把这块什么菩萨带回去好好儿研究研究,研究出个讲得明白的道理再同我说。我头本来还不疼的,叫你这么一扯络,现在疼起来啦!你先回去罢—记着!什么也别跟叔叔婶婶说。”

叫我三缄其口很容易—我本来就和家父家母说不上几句话,可是要指责我的分析和解释是咱家乡话里的“胡扯八蛋”就未免太伤人了。毕竟我当天上午才通过了资格考,只等提出论文,硕士学位就到手了,怎么咽得下你大老粗这口恶气?于是登时翻脸,道:“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告你一状—说你上七十的人了还跟人打架—看我爸不修理你—”话还没说完,老大哥突然翻个身又坐了起来,瞪起一双死鱼眼想发作,可神情又在瞬间为之一变,好似见了神仙佛祖那样哀怜着笑了起来。也就在这一刻,我的肩膀给一只从背后伸过来的大掌按了一按,按我的那人同时说道:

“你让他说清楚,他怎么说得清楚呢?”

那人穿一身医师的白色长外套、胸前挂着听诊器、袋里插着三色笔、手上还捧着个夹纸牌,笑眯眯摸了摸从顶门朝后梳成包头的银色发丝,对我点点头,补上一句:“你说是罢?白面书生!”

我听他说这话,又仔细瞅了他两眼,总觉得此人面生得很,可笑貌语气却又遥遥迢迢地不知在什么地方见过、听过。这时我老大哥精神抖擞起来,“嘿嘿嘿”放声笑了,道:“你老怎么大驾光临了?”

这银发医生且不答他,径自往他大腿上拿过那块破布,扭脸冲我说道:“你老大哥叫你回去研究研究,你就回去研究研究。写这《菩萨蛮》的人决计不是个写‘艳词’的用心。你要是研究出来了,你老大哥准有大红包看赏。”说完倾身探头,跟我老大哥沉声嘱咐道,“怎么让人给送进这里来了呢?你不知道这儿是‘他们’的地盘吗?二才刚还到门口来晃了一下,你不知道么?”

一连三问,我老大哥屁话也没接上半句,下嘴唇却打了阵哆嗦,手底下倒没闲着—一斜身,从床边的斗柜里摸出两团皱巴巴的衣裤,当下穿将起来,口中喃喃说道:“横竖我不是个住院的命—咱们说走就走了,万爷!”

这银发医生正是万得福。他什么话也没再说,低头把我那只大书袋轻轻往床尾的褥子底下一塞,跟我老大哥比了个要他躺回床上去的手势,再起身时已经往我怀里塞了包白煞煞的东西—抖开来才知道,那是另一件医师穿的外袍,里头还裹着听诊器和夹纸牌。

我在丝毫作不得主的情形之下,于一九八二年四月十七日傍晚伙同万得福、张翰卿将一张病床偷出荣总病房,并且随即驶走一辆救护车,还一路鸣笛示警,最后将救护车弃置在新庄盲人重建院后门口。之所以把车弃置在那里,乃是因为盲人重建院就在我就读的学校隔壁。之所以连人带车一道偷出荣总大门,乃是因为不如此不能避人耳目。

我忍不住在路上问开车的万得福道:“你们要避谁的耳目?”

“谁的都要避。”万得福道,“我要不是勘查了你小子五年,连你也得避呢!”说到这里,他扭头朝车后厢病床上的老大哥叫道:“你出这趟祸殃运气不好,刚赶上另一个外三堂逃家的光棍捅了个大娄子。现下风头正紧,到处有人在捉拿他—万一拿你去顶数销案,你说冤是不冤?”

老大哥没言语,我却忍不住问道:“销什么案?怎么会拿我老大哥去销案呢?你们到底在搞什么东西?”

如果我没那么好奇,没那么爱发问,没那么想介入一种原来不属于我的生活,也许连这一程便车都不必搭—或者该说,也许便不至于成为伙同劫车的共犯之一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的生命走上另一条道路的这个结果,不能全怪我老大哥被一盏两千瓦的灯砸上脑袋这一件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