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垂下眼睛熄了灯(第2/6页)

他偏着头:“家?没有家了……都没有家了还回什么家?”

我问:“什么叫没有家了?”

他不说话了,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后颈窝,身体随着酒吧里正在播放的一首慢节奏舞曲轻轻摆动。

我刚想推开他,忽然觉得后颈窝一凉。

裸露的后颈窝,有一滴水啪嗒滴在上面。

我意识到什么,呆呆地在他耳边问:“刘靖初,你怎么了?”他还是不说话。我又问,“你是不是哭了?”

他下了一个台阶,站到舞池边缘。

落差很大的台阶,令他忽然比我矮了一截。他头一抬,望着我,灯光虽暗,但我还是看得清楚,他的眼睛里果然有泪光。

他真的在哭。

舞池里灯光流动,灯光映着他含泪的眼睛,就像映着一泓清澈的泉水。

他说:“阿瑄,我终于知道失去是什么滋味了。那种真真正正的,彻彻底底的,最可怕的最绝望的失去……就像你以前,你哥哥出事的时候一样……”我心里那种不好的预感更强烈了,问他:“刘靖初,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说:“阿瑄,你原谅我吧?你哥哥的事情,我知道是我一意孤行造成了你一辈子的遗憾,可是,如果你不原谅我,这也会是我一辈子的遗憾。我们抹掉一切的不愉快,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抿着嘴,不置可否。

他抓着我的手,把我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阿瑄,你知道吗,我这一生之中,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有三个。有两个是我父母,还有一个就是你。”我想起他以前一说起他父母就咬牙切齿抱怨连连的样子,跟现在这个如此温柔诚恳的他很不一样。他说:“我已经失去一个了,我不想再连你也失去了。”

我的心忽然一沉:“刘靖初,已经失去一个是什么意思?”

他深吸一口气,说:“阿瑄,我爸在工地上……出了事故……他……他……”他连说了几个他,声音发抖,又再深吸一口气,缓了一缓,才说,“他去世了!”

我一听,已经给不出任何反应了,只知道目光呆滞地看着他。

刘靖初站在矮一阶的舞池里,一直仰着脸跟我说话,我居高临下,觉得他看起来矮矮的小小的,就像个小孩子,还一直忍着泪,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那些故作的严肃终于绷不住了,我慢慢地蹲下身,换成了我仰着头看他:“是什么时候的事?”他抿了抿嘴,说:“昨天晚上。”

他又说:“从我高中的时候起,他就总是在外面,我一年只能见他一两次。见到他的时候,我还会摆脸色给他看,还讽刺地说我恐怕连他的样子都要忘记了。……后来我不那么说了,但嘴上不说,心里始终有疙瘩。”

“每年他回来,我几乎不怎么跟他单独相处,好像不知道说什么似的。他的话题也不外乎是问我学校生活怎么样,或者有没有什么未来的计划。高中还有大一他都是这么问的,但后来就变成了只问我有没有闯祸,有没有被罚了。有时我被他问烦了,就发脾气对他大吼大吵,我还记得吵架的时候我说过,如果你每次回来都要弄得大家这么不愉快,那我宁可你别回来……”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刘靖初,别说这些了。”

刘靖初悲极反笑:“阿瑄,现在他真的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

他说着,慢慢地弯下腰,又一次抱紧了我。我耳边轻微的抽泣声渐渐地变成了不加掩饰的痛哭声。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哭,从来没有。

他以前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流血也不能流泪。但是,他为了一个他经常抱怨的、口口声声说不喜欢、无所谓、就快没感情的人哭了。他其实从来就不是他表现出的那样,对家人有那么多的抱怨,对亲情那么不在乎。

他其实很在乎。

他以前说,父亲的疏远和母亲的忽视都不重要,他可以不要,一个人孤独一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他不是不怕孤独,而是太怕孤独。

因为太怕,所以才骄傲地假装无所谓。

而这份假装,在这个夜晚,在酒吧这种只有假热闹、满是真孤独的地方,再也维持不住了。

他的骄傲崩塌了。

我也失去过至亲,我知道那种排山倒海的痛,知道那种天崩地裂的苦。所以,我也站进了舞池里,任由他抱着我,任由他哭。当他意识到自己的拥抱终于不再是单向的了,他几乎哭得有点失控。

我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什么也没说。

很多人在我们身边跳着舞,歇斯底里地大笑、吼叫,还跟着音乐一起乱唱。每个人都手舞足蹈,兴奋得要飞起来。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合群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只是沉默地拥抱着彼此。

周围的光影和声音都变成了流动的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