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 He(第2/6页)

于是,在一次不眠的夜间散步时,我遇见了那个人。当时我正走在格林尼治村里的一处隐匿而怪诞的庭院中——由于自己的无知和愚蠢,我将住所安置在了那一地区,因为我听说那里是诗人与艺术家天然的家园。那里的古老小径与旧时住宅,以及小块意想不到的庭院和广场,的确让我颇为高兴;可我随后便发现那些所谓的诗人与艺术家只不过是些大嗓门的僭妄之辈,他们的古怪行径庸俗艳丽、华而不实,而他们的生活便是否定一切真正称得上诗篇与艺术的纯粹美丽。但是出于对那些可敬古迹的热爱,我依旧住了下来。我幻想着它们全盛时期的模样,幻想着格林尼治还只是个宁静村落、尚未被城市完全吞噬时的景色;而在黎明之前的几个小时里,当那些寻欢作乐者全都悄悄溜走之后,我常会沿着它们间的神秘蜿蜒独自游荡,忧郁地沉思着肯定经由好几代人沉淀积累下来的古怪奥秘。这让我的灵魂得以存活,并给予了我些许梦境与幻想,容我大声呼喊出了深藏其中的诗句。

我在八月的一个多云的夜晚遇见了那个男人。当时是凌晨两点,我正行走在一系列相互独立的庭院中;过去,这些庭院曾属于一处由风景秀丽的街巷交织而成的、绵延不断的道路网,可如今只有穿过建筑物之间的漆黑走道才能抵达这些地方。我从一些含糊的传闻里得知了它们的存在,并意识到它们肯定不会被标注在现今的地图上;但这种遗忘却让我愈发喜爱向往这些地方,于是我怀着加倍的热切搜寻起了它们的踪影。而当我找到它们后,我的渴望再度翻了一倍;我从它们的排列方式中察觉到些许线索,并模糊地意识到这些庭院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还有许多类似的地方正藏在别处。那些阴暗而沉默的相似场地可能正暗暗地楔在没有窗户的高墙之间,或是荒废破旧地躺在某座公寓后面,抑或躲藏在某些拱道后的无灯黑暗里。一群群说着外语的陌生人没有泄露它们的存在;或者那些鬼祟拘谨、所作所为见不得光也不能公之于众的艺术家们正默默看守着这些地方。

虽然我没有做出任何表示,但那个男人依旧对着我说话了。当我专注于研究几级铸铁栏杆台阶之上、带门环的大门时,从花饰楣窗中透出的苍白光线模糊地照亮了我的脸,而他也因此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与表情。不过,那个男人的脸却藏在阴影里,他戴着一顶宽檐帽,不知为何,这件帽子的样式与他身上那件过时了的斗篷倒是非常相称;不过,在他向我说话之前,我已然有些惴惴不安了。他的身形非常纤细,消瘦得就像是具尸体;他的声音也令人惊讶地轻柔与空洞,但却又不是特别的低沉。他说,他好几次注意到我在周围游荡;并推测我与他一样热爱着那些旧时残留下来的痕迹。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在从事着类似的探险研究,并且挖掘出了许多有关当地的知识——任何一个明显是初来乍到的新面孔都不可能获取这样深深埋藏起来的知识——所以,我怎能拒绝这样一个人所提供的指引呢?

在他说话的时候,我借着从一扇孤单阁楼窗户里漏出来的黄色光线短暂地瞥见了他的面孔。那是一张上了年纪的面孔,样貌颇为高贵,甚至有几分英俊;此外,这张面孔还显露出了些许高贵的血统与修养——在这样一个时代,这样一个地方,这些品性实属罕见。可是,尽管他的面孔让我觉得非常欣喜,他流露出某些特点也让我感到几乎同等程度的焦虑与不安——可能是因为他太苍白了,或者是因为他太过漠然、面无表情,抑或是因为他那种与这片地区格格不入的模样;总之,在他的面前,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轻松或自然。不过,我依旧跟随着他;因为,在这段枯燥的日子里,只有不断寻访旧时美景、挖掘古老秘密才延续我灵魂的生命。此外,这个人也在追寻着同类的东西,而且他的探索远比我更加深入,所以我觉得这次相遇便是命运的恩惠。

午夜里的某些东西让这个穿着斗篷的男人一直沉默寡言。他领着我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可除了必不可缺的言语外,他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只用最简短的解说介绍那些古老的名称、日期与变迁,并且绝大部分时候只用手势为我指明行进的方向。就这样,我们挤过狭小的缝隙,踮着脚穿过走廊,攀登翻越过砖墙,甚至还曾手膝并用地爬过了一条低矮的石头拱道——尽管我试图留意自己的地理位置,但这条蜿蜒扭曲、永无止境的拱道却抹去了一切关于地理方位的记忆。我们看到的东西全都非常古老,绝妙非凡——至少,当我借着些许散射的光线欣赏这些景色时,它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我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些摇摇欲坠的爱奥尼柱式立柱;那些带沟槽的扶壁柱;那些瓮头铁栅栏;那些灯火摇曳的楣窗;还有那些精美装饰的扇形顶窗。随着我们在这座充满陌生古迹、无穷无尽的迷宫里越行越深,这些事物也跟着变得越来越古色古香,越来越奇妙陌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