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与雪

1774年,伦敦,英格兰

银月冷冷地映在泰晤士河上。

夜空中没有一颗星,也没有一片云。天地之间没有什么可以遮掩月的光辉,月悬挂在宝石蓝的天际,像一把轻薄的弯刀,像高举的钩镰,像十字弓伸展左右两翼形成完美的圆弧。夜晚的大地被月光镀上了一层锃亮的银霜,伦敦桥上坑洼不平的路面如同无数闪闪发光的小镜子拼凑而成,而原本隐藏在桥洞阴影下的秽物此刻也一览无遗。

一具尸体面朝下趴在桥下,看不清楚年纪和面貌,但衣服已然很旧了,打了无数补丁,深色的头发分辨不清地纠结成乌黑的一团。从他身边散发出廉价酒精和变质食物的味道,深色的浓稠物正从他颈边源源不断地淌落,在他身下汇聚成小小一摊,粘在发亮的地面上。一种熟悉的衰败和堕落的气息,混合着铁锈味,发酵的酸味,还有肮脏的河水蒸腾出来的臭气,在夜晚潮湿的空气里被洇湿了弥漫开来。

桥下还有另一个人,黑色的兜帽斗篷裹住了头和整个身体,同样看不出面孔和年纪。他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尸体,似乎对这种令人作呕的气味并不反感。过了一会儿,他仰起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弯下腰,毫不费力地拉起尸体沉重的双脚拖向河边。

就好像伦敦有泰晤士河,巴黎有塞纳河,罗马有台伯河一样,世上所有古老的城市都有河流流经。几千年来,水上运输固然有力地刺激了城市文明与经济的飞速发展,但更重要的是,河流和人们的日常生活攸息相关。人们需要河水来饮用、洗涤、交通,还有殉葬——不,对普通城市居民来说,水葬从基督诞生的那个年代直到今天都从未流行过。但是泰晤士河,就和那些同样见证了欧洲城市文明发展的所有河流一样,每天还是能从里面找到很多人。

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不会游泳淹死的,或者是因为绝望而投河自尽,再或者是像此刻我们面前这个悲惨的流浪汉一样,明显是因为其他原因掉进河里的,没有人会在乎。总而言之,从下游河水中打捞上来的尸体会直接埋葬在圣潘格拉老教堂的墓地里。千百年来,人们早已习惯了从水闸下面打捞尸体,他们似乎已经成为了河水的一部分。

当黑衣人把尸体拉过塞莱河堤,一个人正迈着匆忙的步子经过伦敦桥。

紧紧裹在身上的深红色斗篷显露出人高挑纤瘦的体形,明显是一位身材姣好的年轻女子。她露出一只手提着过长的裙摆,另一只手隐藏在斗篷里,压得低低的宽沿软帽边缘不小心掉出一缕深色鬈曲的长发,随着冷冷的夜风飘散。

圣诞和新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街道上不再有庆祝活动。何况此时夜已经很深了,外头更是连一个人都没有。

虽说在乔治三世统治之下,大不列颠并非是盗匪横行的意大利,但夜深月黑之时,那是什么秩序和保障都消失效力的时刻。明火执仗的拦路抢劫几乎夜夜发生。连堂堂伦敦市长大人都在不久前的一次出行之时被洗劫一空,导致双方火枪手爆发了一起冲突,死了好些人,平民百姓又怎么敢拿自己廉价的身家性命犯险?遇了强盗,那肯定是连赎金都付不出的,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一位如此年轻的女士——如果她是位值得尊敬的人物,平日行为无可指摘的话,根本就不该独自夜行。如果是被迫无奈,必须要赶夜路,那么她就应该事先花一笔钱雇一辆出租马车,再携带一位贴身女仆或者年长的伴妇随行——如果再能有一位装配火枪的保镖就更好了。或者,她干脆贴上假须,绑起头发,化妆成一位来自中产阶级的先生,虽然不能说完全脱离危险,但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引人注目。

然而女子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河畔,独自一人,身上的斗篷更是红得过于显眼,说句不好听的话——好像生怕没有人注意到她似的。那是一种极为深沉的勃艮第红色,就好像静谧的夜幕突地被划开了一道血口,令人不安,还有某种躁动的成分存在。

女子紧裹斗篷快步走过河边,似乎怕被人看到一样始终低垂着头,走到桥洞附近的时候,她忽地停住脚步,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她当然应该犹豫,任何一个正常的女子都应该犹豫,因为一个人走夜路已然非常糟糕,独自穿过阴暗的桥洞更是极不明智——如果她还有任何理智的话,她就应该掉头,立刻离开这片危险的地域,哪怕绕远路都不要再回来。

但是从女子刚刚走路的样子来看,她非常匆忙,几乎有些惊慌失措。那顶宽沿软帽下面不断飘出白色的哈气,大概是由于步子太快,女子略微有些喘息。她很可能刚刚受到了些惊吓——或许碰到了喝醉酒的无赖,或许遭遇了无故盘查的警察,这个独自夜行的女子内心惶急不安,只想立刻抵达自己的目的地,不想再浪费任何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