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巴黎之春

很多故事开始于诞生。

比方说,主人公是一位非同凡响的大人物,按照英国人的说法,他往往携带胎膜出生,哭声嘹亮,时辰吉利——其叙述生动详悉,唯恐后世那些所谓的占星师们不能精准地推演出他纵横一生的卓越成就。

但这个故事并不准备这样去做。恰恰相反,这个故事开始于死亡。

因为对有些人来说,他们的出生相较于死亡,并不显得有多么重要——不,其实出生一点儿都不重要。它是随机性的,与个人意志无关。它可能发生在万众瞩目之下,也可能根本就是一个错误。

而死亡则相反。因为它没有那么多的不确定性。死就是死了,一切可能性都随之消失。而且在死亡之前,至少是在那一瞬间,这个人的生命将会完完全全地、实实在在地属于自己。

——对我们下面这个故事来说,这一点非常重要。

故事开始于一个小女孩在墓地里迷了路。

这不是现今那种方方正正的城市公墓,而是一片古老荒弃的城郊墓地。其历史之久,大概可以上溯至中世纪,那时候就已经有人未卜先知地买下了这块偏僻的地盘,作为自己的寂静终老之所。然而欧洲大陆经历了两百年璀璨辉煌的文艺复兴,却并没有治愈黑死病。直到18世纪,整个欧洲仍然笼罩在各种瘟疫和死亡的阴影里。

黑衣的死神拖着银色的巨镰,像一尊半腐蚀的雕像那样端坐在每一座哥特教堂的尖顶上,一边歪头等待,一边咧嘴发笑。时候到了,他就轻飘飘地飞下教堂,就好像一阵微风把无害的树叶吹下了树梢,然后缓缓飘落到每一条小巷内,每一座花园里,以及行人的肩头上。

死神在每一座城市里都要停留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不论大城市还是小乡村都一视同仁。他在每一条街道上闲逛,黑色长袍飘过铺着碎石子的路面,像落叶一样沙沙作响。他在人们的不经意之间依次亲吻孩子与老人的额角,从一座房子的前庭流窜到另一座房子的后院,银色的巨镰在夜色里像昂贵的珠宝一样闪闪发亮。

与此同时,病人、亲属、医生、药剂师,然后再是邻居和朋友,如果是作坊还会连带上帮工和小学徒,瘟疫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往往一家子甚至整条街的人都在一夜之间同时死去,草草下葬的时候根本不知道死者的名字。到了最后,连与死神打交道的掘墓人和有上天庇佑的牧师也未能幸免。

为了减缓疾病的进一步传播(至少人们希望如此),被死神拜访过的地方要立刻作出标记,而那些不幸被死神亲吻过的人们——不论是否知道他们的名字,则当天之内就被远远带出城市,迅速埋葬在偏僻的郊区墓地里。

“你的父母都是因感染可怕的天花去世的。”外公这样告诉六岁的罗莎贝尔,“他们去了巴黎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小罗莎懵懂地眨着一对灰绿色的大眼睛,她甚至还来不及弄清楚“去世”的含义,就已经被迫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当然她也并没有去过巴黎。所以半年之后的春天,就在乔纳森舅舅隆重的婚礼之后,当年轻的新舅妈莫德告诉她一家人出发去巴黎的打算时,她还以为自己终于可以见到爸爸妈妈了。

从伦敦到巴黎的途中没有一个人为她解释,在扫墓的过程中也没有一个人哭泣。这个家族一直以来背负着“拉密那”这个古老的姓氏——它拉丁词源的含义是“刀锋”——拉密那家族与利刃为生,每位族人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流血,而不是流泪。

一座极其朴素的新碑坐落在巴黎城东郊某块廉价墓地的角落里。

墓碑四周没有天使的塑像,没有繁复的雕刻,甚至连环绕墓碑的常春藤都没有,更没有鲜花。那里只有一块普普通通的黑色碑石,上面简单地刻着两行字:

爱玛·拉密那

1736~1760

也许等小罗莎再长大一点,她会疑惑墓碑上为什么没有父亲的名字,她会奇怪为什么全家人都来“扫墓”却没有人为自己的母亲带一枝花。但是即便她只有六岁,她也觉得那个黑色的墓碑实在太单调了。她觉得自己至少可以找一些野花来装饰它,就好像周围其他的墓碑已经被半枯萎的雏菊和百合花堆满那样。

她抬起头,正巧看到外公一言不发地站在墓碑前,那张严肃的脸孔原本就让罗莎感到害怕,如今更是增添了一分可怖的阴霾。他身边站着新婚不久的乔纳森舅舅,与外公相比,舅舅的脸色要轻松多了。他低着头,垂下的目光没有看墓碑,却似笑非笑地望着莫德舅妈的手。莫德舅妈有着和罗莎母亲一样纤细灵巧的手指,但那上面明显戴了太多戒指。妈妈的手上只有一只戒指。罗莎突然想到,是爸爸送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