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外剩笔 头陀话说枕中四十八城 稗史大成本传二十八年(第5/8页)

徒活世上目不见,书卷朦胧渡长河。

在每天坐在炉旁无可如何之际,文溪堂和租书铺的人都听到了此事,无不为我担忧。他们想为我找个代书的人,但无如意者。我也想,如双目失明,则活着就没有意义了。所以从这年秋至次年,经人介绍换了三位医生行医用药,但都毫无效验。至今年〔辛丑〕 春,我复想《八犬传》是古今罕见的长篇小说,如有始无终,不仅使看官感到不满足,同时也影响文溪堂今后的利益,将是莫大的遗憾。为人谋而不忠,亦是我的耻辱。然而吾孙兴邦尚乳臭未干,无写作之意,且生性好习武,帮不了这个忙。其母能一般地写点字,便想是否让她代书?于是从第一百七十七回音音在茂林之滨得重生的一段便让她书,每个汉字都得教,每一句注的假名也得教她拼写。妇人连普通的俗字都知道得很少,汉字雅语更不晓得;对使用てにをは等助词弄不清楚,部首偏旁也不懂,只靠口授教她写,这种困难是可想而知的。更何况被教的如同在梦境之中领会不清,艰难得哭了出来。待代书完一页后让她重读,再教她注写假名,她对熟句不知道,句读也不懂,重读时不是脱字便是多字,口授其不懂之事,想起代书人的艰难,实令人痛心。几次想算了吧,但又一转念,便咏歌以自慰,歌曰:

年老目衰难执笔,教媳抄写苦何言?

这样代书了一二卷之后,困难也不似起初了。她对偏旁也稍分辨得出,再不那么多费口舌了。篇中之绣像无法让别人代书,我便将那个人物圈上,详细告诉画工让他代画。稿本自不用说,书画工的抄本是否按我所说书画的,很不放心,但也毫无办法。还有文中想引用的典故,如不查阅原书唯恐记忆有误,便让她拿出书来读,汉籍自然她不懂,连带假名的古书她也读不了,勉强让她读,就如同舌侏离,不能引用。书写虽可教她,读则因我看不见,实在毫无办法。然而被教者如无不怕艰难百折不挠的毅力,能写完十卷至最后的结局吗?做针线活儿和烧火做饭是她的职责,让她代做文墨风流之事,明知是强其所难,可是经年累月,到今年辛丑秋八月二十日本传第一百八十胜回下‘众将得失叙其尾’的最终大团圆的结局总算叙完。啊!说了这么多无用之言。”主人说着哈哈笑了起来。头陀叹息之声不绝于口,稍过片刻道:“老翁真是个老实人,和汉古今的稗官者流虽多,但如此艰苦地克服种种困难,为书肆执笔,实是难得的情操。可是世上的看官却忽略了这一点,一定会在说长论短。这样一部巨著,如果是对人有裨益的杂纂,可以劳而有功,但是那样的书,世之善读者甚少,书肆也不愿意出,只喜欢这样的书。因此老翁也就做了稗官者流,这也是天命啊!太可惜啦,太可惜!”他反复地感叹不已,主人也一同感叹道:“你说得虽然有理,但若无这些小说,我这些年怎能写作以操副业呢?昔清人毛声山喜好小说传奇,曾评注《三国志演义》,其手笔之妙在金圣叹的《水浒传》评注之上。然而他不幸老年失明,可是还不放弃所好,又评注了《琵琶记》,据说是他口授由一两个子弟代书完稿的。早年我读过《琵琶记》,故知之。他和我是同好,且眼疾也相似,然而其评注之精妙如同自己执笔一般。盖唐山乃文字之国,其子弟都无不能文,所以将其口述的一字不差,代书得很好。天朝以语言为本,从来不以文字为国风。何况由妇幼代书,怎能握笔凝思,写出波澜曲折的文章呢?仅只能传其大意而已。同时由笔工抄写,其刻本再让妇幼阅读校对,有漏字我会让她改,可是有错字我看不见也就无法改了。看官不知详情,定会有人耻笑校对的粗糙。在《庄子》中说,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文章虽不仅指文字之事,但瞽者怎能做文场之游呢?只能咏歌赋诗。另外在枚乘之《江赋》(4) 中说:‘水母目虾’。我是否也以虾为眼?但那虾亦难得。因是愚蠢的遨游,所以不喜欢者一定会诽谤。

憎恨小说者,从前和汉都有。《续文献通考》中诽谤罗贯中因作《水浒传》得恶报,生了三代哑子。据说有人在梦中看到紫式部因作《源氏物语》之恶报,而下了地狱,《宝物集》〔卷四〕 中有此证文。《水浒》、《源语》是稗史小说中之大笔妙文,但或以其传是写绿林的义侠;或以其内容是写贵人的淫荡,而加以诽谤,可以说和汉是如出一辙。果真是那样,为何《西游记》、《宇津保物语》也是大笔妙文,而其作者却未得到哑子或下地狱的恶报呢?因此唐之韩愈曰:‘动而得谤名亦随之。’由是观之,一定会有人诽谤说,我也是由于作《八犬传》之恶报,老而成了半盲,那就随便让他们说好了。我从总角时就好读书,和汉历史、诸子百家、小说传奇、诗歌、草子物语(5) ,无所不读,辱圣教贤诲自不待言,医书佛经、占卜方位也略窥一隅。虽孤陋寡闻,但对和汉的治乱之道、君臣之得失、士农之所务、工商之巧拙奸直、货殖与清贫之所乐、渔猎牧樵之所、名胜古迹、禽兽草木之名、才与不才、人情之厚笃浮薄,也略知其大概。以致学之余乐,且启蒙昧,故应书肆之需而作戏墨之小说。为满足润笔之需,则节衣缩食购买所需的和汉书籍。五十多年藏书五六千卷,达六十多箱。想留给儿子,他却早逝,我也老眼衰亡读不了书,便全部卖掉,一点也不剩。世事皆成画饼,但腹中还有些书文,故尚能稍有这么点儿作为。我就是如此不幸!想昔日唐山孔门诸贤,子夏老而丧子,终于双目失明,曾子去看他时哭了。子夏也大哭,嘟哝说:‘苍天啊!我有何罪?’曾子责备他说:‘商〔子夏之名〕 ,你怎能说没有罪?’便举三罪而责之。子夏弃杖而谢,此事见于《礼记·檀弓》。子夏是贤人,仍不得不有三罪,何况我这样的人,当有五罪或六罪。然而曾子之意并非说子夏因有三罪得恶报而失明。子夏言己无罪,曾子以三罪责之,是想让他知道因丧子失明哀伤过甚的过错。如果不然,伯牛乃大贤,其德行与颜渊、闵子骞不相上下。然而他得了癞病,在生命垂危时,孔子去看他,因其病臭气难闻,不能入至其病榻前,便从窗户持其手叹息说,死大概是命吧?这样的人却得了这样的病!他并未责之罪。当然伯牛是无罪的。凡说人之非者有二。举出其错误使之知其过,这是朋友之信。另一种人对凡是不合己之爱憎的,便举而责之,好说人之恶。文化年间在浪速有个人号赤水、名惠迪、字文敏,文化五年己辰秋,他著《赤水余稿》一卷,书中对我批评得很苛刻,说我是任意妄为,咒骂我是贼。当时京师的朋友角鹿比豆流告诉我,并说要为我作解嘲之文。我未允,并对他说,好说人之恶者乃圣贤之所憎。他与我素不相识,且无一芥之怨,他是何等人,却那样肆无忌惮地骂我呢?他必是个狂人。狂人飞跑时,如果不是狂人也跟着跑,则也如同狂人无异。我从少年时就不理睬好吵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