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至少我以为自己是在帝王号上。我如此期望。我捂着隐隐作痛的脑袋,奋力把身体拖出吊床,但靴子才刚刚踩上甲板,身体就倒了下去。

我的脸先着了地。我趴在木板上,呻吟了一会儿,思索着自己为何既像喝醉了,又不记得自己喝过酒。当然了,我确实没有醉。

可如果我没醉,地板又为什么在晃动?它不断左摇右晃,我花了片刻时间去等待它停住,然后我才意识到这种持续的晃动究竟是什么。晃动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

我拖着无力的双脚起身,在散落木屑的地板上摇晃了几下,接着站直身体,伸出双手,就像在走独木桥一样。先前的殴打留下的疼痛尚未消退,但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伤口也像是一天以前的了。

我接下来意识到的是空气里那种浓重的气味。不,不是气味。应该说臭味。

老天啊,这可真臭。屎尿、汗水和海水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船只的下层甲板特有的气味。就像每家肉店,每间酒馆都有它独特的气味,每一片下层甲板也一样。可怕之处在于,你很快就会习以为常。

那是男人的气味,而帝王号上有整整150个臭男人,当他们不在各自岗位上,也没去攀爬索具或是聚集在厨房的时候,就会睡在火炮甲板那一层的客舱里,或者睡在我这样的吊床上。

当船身前冲,带着我的身体撞上木头支架,接着又重重撞上对面的立柱时,我听到有个船员在暗处窃笑起来。平衡能力。跟他们说的一样。我得赶快习惯才行。

“这儿是帝王号吗?”我对着那片昏暗说。

船身的嘎吱声传来。就像那股气味和平衡能力一样,这也是我必须习惯的东西。

“没错,你是在帝王号上。”那人答道。

“我是新来的。”我抱着那根柱子,对黑暗喊道。

嘶哑的笑声传来。“这还用你说。”

“我们离开陆地多久了?”

“一天了。你被人带上来的时候睡着了,要不就是晕过去了。我看你是喝太多了。”

“差不多吧。”我答道,双手仍旧紧紧抱着柱子。我的思绪回到了最后一天的那些事上,但那种感觉就像撕扯自己的伤口。一切发生得太快,又太令人痛苦。我必须努力理清头绪。我必须面对自己的过失,而且我还有信要写。(我不无悔恨地提醒自己,要不是有卡罗琳的指导,我根本写不出什么信来。)但这些还是留待以后再说吧。

我的身后传来刺耳的绞动声。我连忙转身,在昏暗中眯起眼睛,等双眼适应之后,我看到了一只绞盘。我能听到头顶的脚步声,还有在上方甲板忙碌的人们的呼喊声。绞盘吱嘎作响,再次转动起来。

“拉啊!”上方有人喊道,“用力拉!”这声音让我瞪大眼睛,仿佛回到了单纯而好奇的童年时代。

我扫视周围。我的两边都是圆形的火炮。炮管在黑暗中反射着黯淡的光。在甲板的另一边,我看到有架绳梯悬垂在四方形的阳光之中。我朝那边爬去,爬到了后甲板所在的位置。

我很快发现了其他水手练出平衡感的方法。他们不仅打扮与陆地上的人不同——短夹克,方格衬衫,帆布长裤——走路的方式也很不一样。他们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在随着船的颠簸而移动,而且完全出自本能。在船上的最初几天,我就这样被船底起伏的海浪在立柱间抛来抛去,一次又一次摔倒在甲板上,也渐渐习惯了其他人的嘲笑。但没过多久,就在我开始习惯下层甲板的气味、船身从不间断的嘎吱声以及只靠几块木板在汪洋大海上飘荡的感受的时候,我也学会了随着海浪和帝王号的颠簸而行动的方法。很快我就像其他人那样,可以在船上自由行走了。

其他水手的皮肤都晒成了深棕色。他们的脸上满是皱纹,饱经风霜,有些老水手的皮肤就像融化的蜡烛。年长的水手大都寡言少语,头巾几乎盖住的眼睛里透出警惕。

大多数水手都在脖子上松垮垮地系着围巾或是手帕,身上有刺青,还留着胡须,戴着金耳环。有些水手外表苍老,但大多只比我年长十岁左右。我很快发现,他们的家乡天南地北:伦敦、苏格兰、威尔士、西南诸郡。船员中有不少黑人,大约占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其中有些是逃亡的黑奴,他们在海上找到了自由,得到了船长和其他船员的平等对待——或者说,得到了和其他社会渣滓同等的对待。还有些人来自美洲殖民地,来自波士顿、查尔斯顿、纽波特、纽约和塞勒姆。大多数人似乎永远带着武器:弯刀、匕首、燧发手枪。而且似乎从来都不止一把——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为了防备火药受潮无法开火的情况。

他们喜欢喝朗姆酒,谈起女人时的用语和方式粗俗到令人难以置信,而且最喜欢的事就是大声争吵。但船长的规定却能将他们维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