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7年10月8日

今早天气虽冷,阳光却很明艳,眼前的景致用“日影斑驳”来形容再恰当不过,明亮的光线透过树冠倾泻而下,为林间地面上缀上金色的补丁。

我们三人骑马而行,我打头,身后是珍妮。她早就丢了那身女侍的衣服,换了一身罩袍,长袍从马的身侧垂挂下来。宽大的深色兜帽拉过她头顶,她的面容在底下若隐若现,仿佛从山洞里向外张望:霜染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衬得她神情益发严肃而深邃。

她后面跟着霍顿,和我一样穿一件整齐扣好的双排扣外套,戴着围巾、三角帽,唯独他坐在鞍上有些佝偻,不仅面色苍白委顿,而且……失魂落魄。

自从烧退以后,他就变得少言寡语。某些时候,原来那个霍顿的神采会蓦地复苏——短暂的一缕微笑,伦敦人智慧火花的一闪——可这些时刻稍纵即逝,他马上会再次把自己封闭起来。横跨地中海的整段旅程期间,他都只是独坐沉思,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到了法国之后,我们乔装打扮,购买马匹,向着庄园一路跋涉,他终日默默骑行。看了他苍白的脸色和走路的样子,我觉得他还在疼。哪怕骑在马背上,他偶尔都会一个瑟缩,特别是在路面不平坦的情况下。我不忍去想他承受的痛苦——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方面。

在距庄园只剩一小时路程的地方,我们停下准备。我佩好剑,装填了一把手枪别在腰间。霍顿照做了。我问他:“你确定能作战吗,霍顿?”

他甩来一个责难的眼神,我注意到他的眼袋和黑眼圈,“原谅我说话放肆,先生,我只是鸡巴和卵蛋被拿掉了,一身的豪气还在。”

“抱歉霍顿,我没别的意思。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觉得一会儿会打起来吗,先生?”他说,探身去取剑的时候,他疼得脸又抽了一下。

“我不知道,霍顿,真的不知道。”

离庄园越来越近,第一名巡逻兵出现了。他站在我马前,从宽檐帽底下端详我。我认出了他:就是上一次亦即四年前回到这里,自己所见的同一个。

“是你吗,肯威大人?”他说。

“千真万确,我还带了两位伙伴,”我答复。

我密切留意他的视线从我挪到珍妮,再到霍顿。尽管他试图掩饰,眼神已经泄露了我需要了解的一切。

他的手指刚放上嘴唇,我已从马背跃下,伸手抓住了他的脑袋,弹出的袖剑从眼窝直捣脑髓,他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就被我划开了喉咙。

我跪在地上,一只手摁着哨兵的胸口,喉部的切痕像多长出的一张嘴,咧开大笑,粘稠的鲜血汩汩渗出。回过头,只见珍妮皱着眉瞅我,霍顿端坐在马背上,剑已经抽了出来。

“你不介意告诉我这算哪出?”珍妮问。

“他打算吹口哨把别人引来,”我答,目光扫视着周围森林,“上次他没有。”

“那又怎样?也许他们把放人的规矩改了。”

我摇头。“不是的。他们知道我们要来,已经等好了。口哨意在发出警报。不杀了他的话,我们没等穿过草坪就会被干掉。”

“你怎么知道?”她说。

“我不知道,”我没好气地说。手掌底下,卫兵的胸膛最后起伏了一次。我俯视他眼珠一翻,身体抽搐着断了气。“我是怀疑,”我将沾血的手往地上擦了擦,站起身,“我花了好多年怀疑这怀疑那,却对最明显的证据视而不见。那晚你在马车里看到的笔记,——雷金纳德就带在身边。如果我没错的话,他会把它藏在庄园里。就是他策划的那场袭击。他要对父亲的死负责。”

“噢,这会儿你倒‘知道’了?”她讥嘲地说。

“之前我拒绝相信。可是的,现在我知道了。事情在我脑子里开始串起来了。比如说小时候,有个下午我在陈列室外遇上了雷金纳德。我打包票那时他就在找笔记。他接近我们家的目的,珍妮——他向你求婚的目的——都是因为他想要那本东西。”

“你不必告诉我,”她道,“那个晚上我就试着警告过你,他是叛徒。”

“我明白,”我说,然后思忖了一会儿。“父亲知道他是圣殿骑士吗?”

“起先不知道,但我发现以后告诉了父亲。”

“原来他们那次吵架是为这个,”我醒悟过来。

“他们吵起来了?”

“有一天我听见的。之后父亲便找来保镖——不用说都是刺客。雷金纳德还告诉我是他忠告的父亲……”

“又一个谎言,海瑟姆……”

我抬眼望着她,身体微微发颤。是的。又一个谎言。我所知的一切——我的整个童年,都建立在谎言之上。

“他利用了迪格维德,”我说,“是迪格维德泄露给他笔记的隐藏地点……”忽然间,一段记忆苏醒,让我蹙起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