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战役打响(第6/8页)

“布莱克顿森林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

“你认为斯塔多克可能真正成为一个合适的人选?……”

“你千万不要忘记了,”弗洛斯特说,“他的价值不仅仅在于他妻子的未卜先知。从优生学上来说,这一对夫妻很有研究意义。其次,我想他也无法抵抗。独处监室数小时的恐怖,以及渴望消除恐惧,会对他这种人产生一种几乎确定无疑的影响。”

“当然了,再没有什么比最伟大的联合更让人渴望的了。请不要怀疑,我从没有低估过我们所领受的这一方面的命令。加入我们团体中的每一份新鲜血液都会让——呃——每个相关个人感到极大欣慰。我也渴望着最紧密的联合。我欢迎不同个体之间如此紧密又如此难分彼此,几乎超越了个体的结合。你无须怀疑,我会张开臂膀欢迎——吸收——同化这个年轻人。”

他们现在坐得近在咫尺,几乎脸碰着脸,就像正欲接吻的恋人。弗洛斯特的夹鼻眼镜反射着光,看不清他的眼睛:只有他的嘴,虽然在笑,可是并未在笑容中松弛下来,隐藏了他的表情。威瑟的嘴张着,下嘴唇松垂着,眼睛湿润,弯着腰,瘫坐在椅子上,好像筋疲力尽。陌生人要是看到,或许会认为他酗酒已醉。然后,他的肩膀抽动,慢慢笑出声来。弗洛斯特没有笑出声,可他的笑容变得愈加明亮,也更阴冷,他伸出手去,拍拍这位同僚的肩膀。这间寂静的屋里突然爆出声响。斯文体面滚落桌面,掉到地板上了,这两个老人突然而敏捷地向对方倾身,仿佛抽筋一样,坐着摇来摆去,紧抱在一起,彼此看起来都好像在拼命挣脱。他们摇摆着,手掌和指甲摩挲个不停,渐渐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一开始尖声尖气、若有若无,渐渐愈来愈大,最后听起来并非老年人费力的干笑,简直是虎啸猿啼。

◆〇◆

马克被匆匆推出警车,推进黑暗和雨水中,又被两个警官挟着急急忙忙走进屋内,最后被独自关在一间亮着灯的小室内,这时他丝毫不知道他在伯百利。即便知道,他也不会多在意,因为自从被捕那一刻起,他就思忖自己必死无疑。他会被绞死的。

在这之前,他还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现在,他盯着自己的手(因为手很冷,他一直在下意识地搓手),他突然生出一个全新的想法,这一只手,有五片指甲,食指内侧还有黄色的烟垢,有一天会属于一具尸体,后来还会属于一堆骷髅。他倒没有觉得多害怕,尽管在生理上,他感到难以呼吸;让他头昏目眩的是,这个想法有多荒谬。似乎难以置信,可是又确定无疑。

他又突然想起以前哈德卡索小姐所讲述的那些关于死刑的毛骨悚然的详细故事。但这一剂药太猛,他意识上还接受不了,只在他的想象中刹那闪现,让他精神上痛苦得几乎要尖叫起来,然后就沉落下去,变得一片模糊。死亡本身又占据了他的思想。他想到了长生不死的问题。可他对这一点也不关心。死者是否泉下有知,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灵魂的极乐世界(他倒是从没想过也会有痛苦的灵界)对一个将要被处死的人真是毫无关系。死亡才是大事。不管怎么说,这具躯壳——这具柔软、颤抖、绝望和活跃的躯壳,原本和他融为一体——现在却要复归于寂灭。即便真有灵魂,身体也不再有知了。身体将遭受的痛苦所带来的死闷和窒息感,让其他一切别的看法都被抛在一边。

由于马克感到窒息,他就对着天花板四周看看,找有没有通风口。大门那里有几道格栅。屋里所能看到的,也只有大门和通风口。其余的,不过是白地板、白天花板、白墙,没有椅子,没有桌子,也没有书或者挂钩,天花板正中是煞白的灯光。

看着这地方,有种感觉第一次提醒了他,他可能在伯百利,并不是在普通的警察局。但这希望的火苗转瞬即灭。这有什么区别呢?威瑟还有哈德卡索小姐,还有其他人,要么打算在普通警察局里绞死他,要么就下黑手干掉他——他们肯定就是这么干掉辛吉斯特的。他在伯百利所经历的起起落落,其内情现在看来一清二楚。他们都是他的敌人,玩弄他的希望和恐惧,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奴才,要是他不听使唤,肯定会除掉他;长远来看,等他们把他利用干净了,也肯定会干掉他。他觉得惊异的是,他之前居然没有这么想。他怎么会以为,只要他干好,就会交好这些人呢?

自己真是个大傻瓜——一个该死的、幼稚的、好骗的大傻瓜!他坐在地板上,因为腿发软,好像刚走完二十五英里似的。他一开始究竟为什么来伯百利?第一次和副总监面试时,不是就应该引起警惕吗?真相一清二楚,即便是用喇叭喊出来的,或者是用六英寸那么大的字体印在海报上,也不会更明显了:这里波诡云谲,刀来剑往,谎话连篇,贪贿不堪,陷害谋杀,对那些失败了的傻瓜还竞相嘲笑。他回忆起费文思通就嘲笑过他,那天说他是“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者”。费文思通……这就是他一开始为什么会相信威瑟:因为有费文思通的推荐。显然,他愚蠢的根源还早于此。他究竟为什么会信任费文思通——这个人的嘴巴酷似鲨鱼,举止浮夸,说话从不看别人的脸。珍或者丁波会立刻一眼看穿他。他简直就是在脑门上写了“骗子”两个字。他只配去欺骗柯里和布斯比这样的木偶。可那时候,他第一次遇见费文思通的时候,他可从没有想过柯里和布斯比是木偶。现在他看得异常清楚,却也格外震惊,他回忆起自己在布莱克顿学院刚加入“进步派”时,是怎么看他们的;他还记起,当他还是个受“进步派”排斥的初级研究员时,他是什么滋味,这感觉现在更觉得难以置信——他是如何几乎敬畏地看着柯里和布斯比在公共休息室里交头接耳,竖起耳朵听他们悄悄话中的只言片语,假装在一本正经地看杂志,内心却渴望——真是极度渴望——他们中有谁能走过来和他说话。过了好多个月,美梦终于成真了。他给自己画了一幅像,一个渺小讨厌的局外人想成为圈内人,一个幼稚的呆头鹅,畅饮空洞和无谓的信心,好像他成了地球政府的一员似的。他的愚蠢是不是没完没了?难道他从落地时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即便在学校的时候,他不是还毁了自己的功课,伤心不已地想要加入一个叫“铁腕”的小团体吗?还因此失去了他唯一一个真正的朋友。即便是个孩子的时候,他不是还揍了梅特儿,只因为她去和隔壁的帕梅拉说了悄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