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第22/23页)

他听到的噪音像极了这种声音。小亡下意识地瞅了瞅自己的鞋子。

伊莎贝尔在哭,不是淑女式的抽泣,而是大颗大颗地掉眼泪。泪珠像水底火山的泡沫,争先恐后地往上涌,个个都想第一个浮出水面。这是从压力下挣脱出来、在无聊的悲惨里渐渐成熟的号啕。

小亡道:“呃?”

她就像地震时的水面一样浑身发抖,她急急忙忙地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但在这种情况下,手绢跟雷暴时的纸帽子一样毫无用处。她试着说些什么,最后却只吐出一串被呜咽打断的辅音。

小亡说:“呣?”

“我说的是,你觉得我多大了?”

“十五?”他胡乱猜个数字。

“我十六了。”她号啕着,“你知道我已经十六了多长时间吗?”

“抱歉,我不明——”

“不,你不会明白的。谁都不明白。”她又擤了擤鼻子,尽管手抖得相当厉害,但还是仔仔细细地把很有些潮湿的手帕放回了袖子里。

“你可以出去,”她说,“再说你来的日子还太短。你没发现吗,这儿的时间是静止的?噢,有些东西倒是会过去,但不是真正的时间。他造不出真正的时间。”

“哦。”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显得稀薄、紧张,而且特别勇敢,仿佛是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振作起精神,但随时都有可能再次失控。

“我十六岁已经三十五年了。”

“哦?”

“第一年就够糟的。”

小亡回顾了自己过去的几周,然后满心同情地点点头。

“所以你才跑去看那些书吗?”

伊莎贝尔低下头,穿凉鞋的脚趾好不尴尬地在沙砾上扭动。

“它们浪漫极了。”她说,“里头有好些真正的恋爱故事。有个姑娘见爱人死了就喝了毒药,还有一个因为父亲硬要她嫁给个老头就跳了崖,还有一个宁愿淹死也不肯——”

小亡听得目瞪口呆。要是单看伊莎贝尔选择的读物,你简直不敢相信碟形世界的女青年能活着穿破一双袜子。

“——然后她以为他死了,于是就自杀了,结果他醒过来,就真的自杀了,还有个姑娘——”

根据常识推断,肯定至少有几个女人没有为爱情自杀,平平安安地活过了二十岁,但在这些闹剧里头,常识似乎连个跑龙套的机会也没捞着。小亡已经知道爱情会让你感觉又冷又热,又残忍又虚弱,但他还没意识到爱情也能让你变成个傻子。

“——每晚都游泳过去,可有天晚上刮了场风暴,他没来,于是她就——”

小亡本能地感觉到,总有些年轻人会在,比方说,村里的舞会上相遇,彼此看对了眼,约会个一两年,吵上几次嘴,然后和好,结婚,而且完全没有把自己干掉。

过了好一会儿,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关于悲剧性爱情的冗长故事已经讲完了。

“哦。”他虚弱地说,“难道就没有人,你知道,就那么好好相处了吗?”

“爱就是痛苦。”伊莎贝尔说,“必须有很多阴暗的激情。我敢肯定。”

“是吗?”

“当然。还有苦闷。”

伊莎贝尔似乎想起了什么。

“你刚才是不是说什么东西乱蹦一气来着?”她的声音很紧绷,显示出本人正努力振作起来。

小亡想了想,“没有。”他说。

“恐怕我没怎么留心听。”

“完全没关系。”

他们逛回屋子里,没再说话。

小亡到书房,发现死神已经离开了,桌上留下了四个沙漏。皮革大书躺在台子上,锁得结结实实。

沙漏底下压着张字条。

在小亡的想象中,死神的笔迹要么是哥特式的,要么就该像墓碑一样有棱有角。事实并非如此。死神事先研读过一本关于书法的经典著作,最后选定的字体显示出一种平衡的、和谐的人格。

字条上写着:

钓鱼去了。瑟福波罗利有个绞刑,克鲁尔一个自然死亡,卡里克山区一个落崖身亡,还有个疟疾在厄尔-肯特。今天剩下的时间归你自己安排。

在小亡的想象中,历史就像根没了张力的钢索,砰砰砰地在现实中前后乱抽,弄得到处一片狼藉。

历史并非如此。历史是件旧毛衣,拆开时动作很柔和。它被缝缝补补过许多回,有时候还被重新织上几针来适应不同的人。另外一些时候,它会被塞进审查制度的盒子里,为了宣传的缘故遭人修修剪剪。然而,它最后总能跳回自己熟悉的老路子上。历史有个习惯,它会改变那些自以为正在改造它的人——历史破破烂烂的衣兜里总藏着几个把戏,它出来混的时间毕竟已经很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