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再然后,便是那血色淋漓惨然一夜……

文昌,文昌,一逝三年,午夜辗转,故人可曾入你梦来?

若是不曾,那么,我自己来,你,喜不喜欢?

起风了。

文昌缓缓睁开眼睛。

又是一个寂寞的夜啊,自从那人死后,自己在宫中越发寂寞,把日子过成了线装书中雷同的每一页,浑浑噩噩不知道今夕何夕。

故人早化飞灰,想必魂魄亦已转生,想又何用?

今夜的风,贴着殿角悠悠盘旋,好生诡异啊……

殿前,重重纱帘被风吹起,晃起一天月色,博山鼎炉中沉香袅袅,荡漾渺渺烟光,那烟光忽散忽凝,飘摇如水晶幕。

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窥人的却不是明月。

一双手,缓缓轻掠纱帘。

文昌瞪大眼,想惊呼,却不知怎的声音凝滞在夜色里。

掀帘的那双手,纤纤玉指,肤光胜雪,随意间便是一个华美的姿势,帘幕卷处,现出亭亭人影,漫步上阶,分帘穿堂而来。

风轻缓踱入,牵起她衣袂温柔前导,她螺髻缥带,丝衣轻绡,身姿弱不胜衣,举止却渊停有度,她似是走得很慢,然而转瞬便到了近前。

一线月光浅暗,淡淡的青色,映上她绝色眉宇,那一双眉扬掠的角度精美至令人惊叹。

不知道为什么,她却一直侧转着脸,看着窗外远远的龙章宫,文昌揪紧了心,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那个念头仿若雪珠般森冷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深藏的回忆被这个念头敲得隐隐生痛。她等待她转过脸来,却又害怕她转过脸来。

夜雾起了,地面凝了一层冰清的露珠,而殿外的昙花开了。

她终于结束了凝望的姿势,轻轻偏首。

说不尽的倾国风采,眼下却有猩红小痣一点,鲜艳欲活,宛如堕泪。

长歌!

你是英魂不远,于这凄清之夜,乘风而来,以那年长寿宫靥妆之象,暗示我,你旧事难忘,再度涉足这埋葬了你的辉煌黑暗宫廷,重温昔日荣耀和摧折么???

长歌!

文昌霍然睁开眼睛。

第一眼看见帐上玉钩轻轻摇晃,撞击床棂,其声清越。

文昌舒一口气,对着垂着夜明珠的帐顶,轻轻的,无力的抹汗。

原来不过一梦。

想必今夜风吹帘幕,细碎之声不绝,恍惚迷蒙中忆起曾经倾心相助的故人,心境摇动,故此入梦。

文昌欠身坐起,欲待关起宫女粗心忘记关好的窗户。

身子蓦然僵住。

纱帘后,窗前,树影婆娑,斑驳的灰色树影里,隐约有淡淡的人影,投射于地面。

不是梦!

确实有人。

梦中的一切仿若重现,文昌的惊骇冲破胸臆,张口欲呼。

那影子跨前一步,现出轮廓。

月光掩映在她身后,她的身周一层淡淡光晕,却不妨碍文昌看清那螺髻绡纱,素衣艳痣。

恍然若梦。

文昌的眼泪,忽的一下涌上眼眶。

喃喃道:

“皇后,你回来了么?”

那人不答,只是静默的看她,衣袂在风中飞舞,似是随时欲乘风归去。

“皇后……”文昌梦呓般的低语,轻轻翻身下床,向那身影走去,将至近前,那影子却突然退了两步。

“皇后……你连我也不信了么?你是恨了这宫中的人心诡谲覆雨翻云?你是恨了这血肉堆积白骨垒成的琼楼华殿,金宫玉阙?你既然这般恨着,为何今日又要重来,难道你是怨气未解,想要问个究竟么……”

似是她问对了话,那人影不再后退。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文昌掩面啜泣起来,“那年,当我赶到长乐宫的时候,就看见你的宫殿已成火海,而废后不知道怎么的在那宫前,又笑又跳,口口声声说要涅槃重生……长乐宫七十二宫人,加上皇后和太子……一共七十四具尸体……后来不知怎的又有传言,说你是死遁,其实你是和……别的男子私奔了……可我不信……我知道你去了,我知道……他们害死你,还要污蔑你……”

够了。

秦长歌缓缓微笑,黑暗中目中明光一闪。

今夜这番旧日装束,再借着背光,朦胧月色,搞了个幽魂再现的戏码,就是为了试探下当年旧人,是否此心依然?

不是她多疑,实是鬼魅宫阙,妖影幢幢,充斥阴谋争斗和权欲诱惑的暧昧粘湿气息,无论谁,在其中浸淫久了,都难免染得一身腥气,转而成妖,时隔三年,文昌是否还能洁身自好,她实在没有把握。

此刻,夜见幽冥来客,心神摇动神智恍惚之下,脱口而出的话语,自然是心灵隐秘的最真映射。

文昌,已经过关了。

轻笑一声,秦长歌漫步而前。

文昌怔怔看着她,又怔怔看了看地上影子,半晌喃喃道:“我又糊涂了,鬼魂哪来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