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苏珊娜在纽约

一辆电动小车从无到有,滑动出来,没有人注意到它一寸寸滋生的景象,直到它完全存现于中央公园;没有人目睹,除了我们。大多数人都在仰头望天,苍白天空里飘下飞旋的雪花,这是圣诞前夕最激动人心的雪景。之后,这场雪花渐渐壮大,所有的报纸都称其为“八七年大风雪”。公园里的游客们不是在看雪,就是在欣赏从近郊来的公立学校的学生组成的颂歌班。男生们穿着深红色的短夹克,女生们则穿深红色的圆领衫。在这里歌唱的是哈莱姆学校合唱团,一些海报或竞争学校的小报也称之为哈莱姆玫瑰,纽约的太阳。他们唱出古老而雅致的多声部和音,一边打着响指配合着节奏,听起来就更像是斯博、克斯特或黑钻的早期唱片。他们列队之地不远处,北极熊正在享受城市生活,而他们正在唱着的歌是“多美的孩子”。

仰头观雪的人群中,有一个男子是苏珊娜熟稔的,一见到他,她的心就跃上天堂。他的左手里握着一只大大的纸杯,她非常肯定那是热腾腾的巧克力,上好的巧克力奶油。

一时间,她不敢摆弄这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电动小车。对罗兰和派屈克的担忧和思念也消失了。现在,她所能想到的只有埃迪——就在她眼前,就在这里,埃迪复活重生了。如果这里并非楔石世界、并不完全是的话,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合作城是在布鲁克林(甚至在昆斯区!)而埃迪开的车不是别克依勒克拉而是塔库罗精神,那又该如何解释呢?都没关系。只有一件事情例外,只有一个念头让她迟迟不敢驱车上前见他。

万一,万一他不再认得她,怎么办?

万一他转过身来,看到的只是个无家可归的黑女人,坐在电池即将耗尽的电动小车上;只是个没有钱、没有衣服、没有地址(在这个空间和时间中,她没有地址,说谢啦)、也没有双腿的黑女人,那怎么办?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无家可归的黑女人?或者,他确实认得她,在意识最深处的角落里,但还是拒绝承认她,就像彼得否认耶稣的存在,只因为记念太过伤痛,那又怎么办?

同样糟糕的是,万一他转过身来,她看到的是一个被毒瘾毁得面目全非、眼神空洞的瘾君子呢?万一,万一……雪一直在下,很快就会把整个世界覆成茫茫一片。

别再胡思乱想了,去见他。罗兰对她说。在面对布莱因、蓝色天堂里的獭辛和迪斯寇迪亚城堡下的怪物时你都不曾夹着尾巴逃跑,不是吗?你当然是个胆量出众的人。

可是她不确定是否够胆量,直到她的手摸索着搭上车把手。在她启动油门之前,枪侠的声音又响起来,但是,这一次听来有点倦倦的愉悦。

苏珊娜,也许你先该扔掉什么东西吧?

她一低头,看到罗兰的武器依然别在她的腰带上,像是墨西哥电影里的土匪枪,或是海盗弯刀。她把枪拔出套,惊异于它握在手里的美好感觉……多么残酷的美妙手感。与它分离,她默想,好比是与爱人分离。其实她不是非得抛弃它,不是吗?问题不在于此,而是:她到底爱谁更多?那个男人,还是这把枪?所有的问题都源自这一质疑。

她一把转动左轮枪膛,发现弹匣内部面目沧桑,所有弹壳都锈钝不堪。

这些子弹都打不响了,她想……不明就里,也不知道有何意味:全都受潮了。

她看着枪管,带着奇妙的悲伤情绪——但并不意外——发现枪管里一丝光都不透。塞住了。看起来像是堵塞了数十年。这把枪再也不可能开火了。到头来竟已不用选择。这把枪完了。

苏珊娜一手依然握着左轮枪的白檀木枪把,另一只手则转动了油门。电动小车——她称之为三号车,尽管这些小事正从她的记忆里慢慢消隐——静静地向前滑动。小车路过一只桶身上印着“请勿乱扔垃圾!”的绿色垃圾桶。她把罗兰的左轮扔了进去。这样做让她心疼,但她没有丝毫犹豫。枪很重,砸在揉成一团的快餐包装纸、广告传单和废报纸上,如同坠河的石块般沉落到最下面。她怀着地道的枪侠之心,为这样一把来历非凡、久经历练的古枪(哪怕穿梭不同世界的最后一程彻底报废了它)扼腕叹息,但扔掉就是扔掉了,她是期待前景的女人,绝不迟疑,也绝不后顾。

就在她来到手握纸杯的男子背后时,他转过身来。他当真穿着一件印有“我喝诺兹阿拉!”的运动衫,但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是他:他才是她全神贯注的对象。这是爱德华·堪特·迪恩。甚至这也是次要的,因为她在他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畏惧的情形——彻头彻尾的迷茫不解。他不认得她了。

接着,他试探性地微笑了,这笑容也是她记得的,她一直深爱的。而且,他没有毒瘾,她立刻就知道了。她从他的脸上看出来的。尤其是他的双眸。哈莱姆合唱团的学生们仍在高歌,他则递出一杯热腾腾的巧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