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欢迎,米阿,欢迎,母亲”

1

也许那辆公共汽车停在米阿从出租车出来的地方完全是命运的安排,不过也可能纯属巧合。毫无疑问,下到谦逊的街头布道教士(大家齐喊哈利路亚),上到最伟大的神学家(大家一起来聊聊苏格拉底,阿门),都不会对这个问题产生任何争论的兴趣,甚至有些人还会觉得极度无聊,可隐藏在这个问题后面的却恰恰值得深究。

一辆公共汽车,只载着一半乘客。

但如果它没有停在莱克星顿大道和六十一街的街角,米阿也许根本不会注意到弹吉他的年轻人。如果她没有停下来听他弹吉他,谁又知道下面发生的一切会变成怎样?

2

“噢,上帝,瞧那儿!”出租车司机大叫一声,愤愤地抬起手摸摸挡风玻璃。莱克星顿大道与六十一街的街角停着一辆公共汽车,柴油引擎隆隆作响,尾灯不断闪烁,在米阿看来就像某种求救暗号。汽车司机站在车尾的轮子旁边,正在检查冒着浓浓黑烟的排气管。

“女士,”出租车司机说,“介不介意在六十街的街角下车?行不行?”

行吗?米阿问。我该怎么回答?

当然,苏珊娜漫不经心地答道。六十街没问题。

米阿的问话把她从她的道根里拉了回来。她本来努力想联系上埃蒂,不过运气不好。同时,道根的破败景象也让她非常沮丧,地板上的裂缝越来越深,一块天花板掉了下来,连带扯下几盏日光灯和纠结缠绕的电线。一些仪器的操作盘已经黑了下去,其余的散出袅袅黑烟。标有苏珊娜—米欧的那块刻度盘上指针已经一路走向红色。机器在她脚下发出刺耳的轰鸣,她感到地板都在微微震动。如果坚持说一切只是想象、没一样是真实的,反而是有些矫情,不是吗?她硬生生关闭了威力极大的程序,而她的身体正在付出代价。道根正在发出警告,她的所作所为异常危险;毕竟(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广告词儿)愚弄大自然是最愚蠢的做法。她身体的哪个部分、哪个器官将承受危险后果,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是最终倒霉的不是米阿的身体,而是她的。现在是时候该结束这疯狂的一切了,至少趁着事情还没完全失控之前。

可第一件事,她必须联系上埃蒂。她对准印有北方中央电子名称的麦克风一遍一遍喊着埃蒂的名字。毫无反应。喊罗兰的名字,也是徒劳。要是他们死了她一定会有感觉的,这点她毫不怀疑。但压根儿就无法联系上他们……这又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又一次被耍了,甜心,黛塔嘎嘎干笑起来。谁叫你和那些混账白鬼鬼混来着。

我能在这儿下车?米阿又问,忐忑不安得就像第一次参加舞会的青涩少女。真的吗?

苏珊娜简直想扇她自己一巴掌,假如她可以的话。上帝,只要一和她肚子里的胎儿扯上关系,这个贱人还真是他妈的胆小!

是的,下车。只有一个街区,大道沿路的街区路都很短。

司机……那个司机我该给多少钱?

给他十块钱,不用找零了。快,把钱拿出来——

苏珊娜察觉到米阿的犹豫,忍不住烦躁愤怒。不过却也并非毫无乐趣。

听着,甜心,我撒手不管好了。你他妈的爱给多少钱就给多少。

不,不,没关系。对方立刻放下身段。害怕了。我相信你,苏珊娜。她把剩余的钞票拿了出来,像拿着一手好牌似的摊开,举在她眼前。

苏珊娜几乎想要拒绝,但又有什么意义?她浮了出来,重新控制住举着钱的棕色双手,抽出一张十块递给了司机。“不用找零了,”她说。

“谢谢,女士!”

苏珊娜打开车门,车内突然响起机器人一般的提醒声,吓了她一跳——是吓了她们两人一跳。是个叫乌比·戈德堡的女人,提醒乘客不要遗忘行李物品。不过对苏珊娜—米阿来说这种提醒毫无意义。贵重物品只有一件,就是即将从米阿肚子里出生的孩子。

隐隐的吉他声从街角飘来。她把钞票塞回口袋,腿伸出出租车,可就在此刻,对手脚的控制慢慢退去。原来如今苏珊娜再一次为她解决了纽约生活的尴尬,米阿重新夺回控制权。蓦地,苏珊娜非常想反抗这种无耻的侵犯。

(我的身体,他妈的,是我的身体,至少腰部以上,包括这副脑壳和里面的大脑,都是我的!)

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又有什么用?米阿比她更强。苏珊娜不明白原因,但事实就是这样儿。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种奇特的日本武士道似的宿命感袭上苏珊娜·迪恩的心头。这种感觉竟让人平静下来,当司机开着车绝望地滑向大桥边缘、飞行员驾驶引擎熄火的飞机做最后一个俯冲……枪侠走向命运尽头时大约也都笼罩在这种平静之中。接下来等待她的是一场殊死反抗,如果值得反抗或者反抗能够带来荣耀的话。她会为自己和小家伙放手一搏,但绝不会为米阿——她已经打定主意。米阿也许曾经有过获得救赎的机会,不过现在在苏珊娜看来已经一个不剩。